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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写的第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爸爸天天上班下班吃饭喝酒,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写的,老师就诱导我,你可以写写爸爸的长相和性格,还有和你在一起都做过什么。我说我爸爸长的和我差不多,就是比我老一些,性格很暴躁,和我在一起不是训我就是打我,老师瞥了我一眼,不理我,去辅导同桌那个大眼睛小姑娘了。
当时我很委屈:我的爸爸就是那个样子的,为什么老师会不高兴呢?后来我才知道老师想让我写什么:我的爸爸应该是威严的、有责任感的,不但要承担照顾家庭的任务还要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
按照这个路子,我写完了所有成长阶段的重要作文,《我的妈妈》的风格是温柔的、谆谆教导的,《我的家庭》是和睦的、天天向上的,《一件好事》里一律都有“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除夕之夜》是热闹的、幸福的,而且要在快乐之中,突然要想到写作业的。从一年级到初中,我好像就写过这么几篇作文,只是次序会有所调换,且字数越来越多。我很老实,从没想过文章写长了稿费就应该多发这种事,只是偶然会想,我能不能写《一件坏事》?在里面说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上了高中,我开始专攻议论文,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因为高考只考这种文体,于是,我学会了渐进式、三段式、首尾呼应式等等八股形式,煞有介事的讲一些我自己都不信的道理,到现在还得心应手。
我在大学里还在写作文,有次还被老师叫到讲台上朗诵自己的文章,我的声音很呢喃,自己和站在旁边的老师都能听清楚。那篇作文写的是北方的春天漫天飘扬的杨絮,毛毛的很惹人厌,但是我却说它像风一样滑过我的脸庞,很写实的样子。
这篇作文跟我的爸爸妈妈无关,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觉得很开心,没觉得那是欺骗了老师和同学。经过多年的教育,我终于打消了写一件坏事的念头,而是打心眼里相信,只要写的纸上的,都是文学创作,都可以虚构,只要美化自己不相信的东西,大家就会喜欢。
工作了,靠写字吃饭,把它当做了我的专业技术,我觉得这是一种高尚的活动。以前我经常和大学里负责宣传的老师打交道,他们通常比我年轻,文章也写的很费解,我总是改呀改的,直到弄不清到底是来稿还是我的原创。
这让我很上火,无非是千把字的新闻,把事写顺溜会那么难么?后来我不生气了,因为大部分都写不顺溜。
我是幸运的,1999年开始,高考作文革除了以前只写议论文体的潜规则,可以随便选择文体了,而我参加的,是1998年的那次高考。高考只写议论文是有好处的,反复的训练会让孩子们到了高中就能学会把话说顺溜,现在呢,只为了高考作文文体这么一点自由,大家把大学读完了都没完成这个任务。80后真可怜。
我在大学里还帮导师批改过作文,每月一次,从议论到叙事到抒情都有,一个学生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他喜欢用信纸交作业,一手漂亮的行书,从没有错别字,跟他的相貌一样帅气干净。更为惊人的是,他的文章很顺溜,都是宏大叙事,有大段的排比和比喻,气势逼人、激情满腔,充满了对权威的期待和社会进步的想象。第一次,我就给了他一个很高的分数,很快,我就后悔了。
他每一次写作文都是这个样子。
最后一次,我给了他一个勉强及格,在批语里对他大加赞赏之后,说,你也不用每次都把文章写成讲话稿吧?
每次我看那些写的乱七八糟的稿子时,都会想起这个学生,觉得自己对他太苛刻了:虽然他只会写讲话稿,至少我还能看的懂,虽然文章里写的话我一句都不信,至少可以一字不改的发在报纸上,让大家都喜欢看。
那我该多轻松啊!可以在电子邮件自动回复里加上一句:欢迎来搞!
我不知道该幸福还是沮丧,我不欢迎来搞,自己就能把话说的清楚说的顺溜,而且说的漂亮,可惜的是,大部分都是在说谎。我真心希望,以后我的儿子不仅能很快学会把话说明白,也能很快学会把自己想说的话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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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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