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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别人议论二十八位文学家 精选

已有 8741 次阅读 2009-2-28 07:46 |个人分类:书评书介|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跟着别人议论二十八位文学家

武夷山

 

    2009225的《中华读书报》发表了陈超对28位文学家的评点,很精彩,很到位。我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胡说几句。对于每位文学家,前一段是陈超的话,后面是我的话。

王蒙

稀有的智者,善感而不多愁。能策驭五花八门的语型,能收编彼此纠葛的理念。他最好的小说像是经验与语言开了锅,有一种生命活力,有一种闹哄,有一种饱满四溢。但他的锅里能被允许盛什么,他心里有数。他是那一代作家中惟一的能胜任快乐写作的人。

博主:王蒙的文字很幽默。例如,他的秋兴》诗有言,“写得不好怨个人,过得不好怨爱人”。

    张洁

神话到反神话作家。新时期开始后的三、四年,文学热闹了一阵。现在看,除张洁外,那时名头颇大的作品大部分缺乏起码的文学性。这是个天生与文学这回事有关的人,对语言的肌质感觉的确不凡。但当时其经验深度也就一般一般,全班第三,那些爱情小说中的女人,从精神上都是单方面无条件奉献的,那些男人完全是跨辈儿的完美的雕像(男性读者读了不羞愧么?)。她制造了神话,其主题是关于精英知识分子的妇德,只求奉献不求回报。张洁骨子里是浪漫主义者,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后来当她发现女性爱情神话的虚妄与屈辱时,没有一个过渡,立马走到反神话一边,成为混含着怨愤的反讽揭底儿作家。在她身上,完整地浓缩着中国女作家情爱观的变化。她的神话与反神话之间的巨大的差异性,统一于她对心灵彻底的忠实。在她那一代作家中,她是至今仍当得起著名作家之名的第一人。

博主: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读起来,非常震撼。

    阿城

高傲至极以致不屑于先锋。他的平常心诙谐是风度化的、设计好的。透过其小说的表层文本,会读出其对人生持一种浓厚的悲观看法。为避明白人此一通识,阿城将这看法隐匿了。其小说意识亦建立在显与隐的奇妙张力中。阿城是中国作家中惟一能把明白话说得你放心不下的人。新时期小说对汉语血色素的挽留,阿城当立头功。

博主:他的《棋王》、《孩子王》、《树王》,实在是永生难忘。他是刻意的冷峻吗?我不知道。比如在一则超短篇小说中,中学生知青“我”听说另外一个公社有大学生知青,就去拜访。那一位正在干活,“我”问他是哪个大学的?他说:北大地球物理系的,现在修地球,专业对口。

    张承志

苦吟作家,语言石匠。在理念和话语的镌刻苦工中,成就了罕有其匹的碑铭式写作。大地是其梦萦魂牵并深有了悟的,但他的愿望却是描绘与之对称的升华的天空。这样一来,人们不得不以天空的维度来衡估其小说,发现了乌托邦的独断倾向。其实,不管作家想写什么,他只写了他写好的东西。张承志的碑铭是横卧而块垒峥嵘的,当它立起来时,就显得摇晃了。

博主:读过他的《心灵史》之后,这几年我只读他的散文与随笔。他对底层民众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对帝国主义国家始终是保持警惕的。但是他并非民粹主义者。他对日本人的思想和矛盾性剖析得很深很深。

    王小波

独立作家。与其称王小波为文坛外高手,不如说他也是精英外高手。他是从意识到手法都绝对独立于任何精英的精英。简单说就是,哪怕前者的想法再好,王小波也不乐意简单认同之,而是揭示其严肃下面的做作。他独力完成了知青文学黄金时代的另类叙述,独力给出了革命时代的爱情的滑稽本质,他的独立性加速飞驰,预先给出了对未来骇怖的白银时代叙述。太独立了,以致不屑于再跟你们费话了,于是王小波先走了。对白银时代而言,王小波的独立性需要人们10年后再认识。这个大顽童也是个报警的孩子。他的离世对中国文学的巨大损失,人们还未曾真正意识到……

博主:对于我来说,《沉默的大多数》比《白银时代》更好看。

史铁生

赤子作家。虽身患残症,但其心态的健康程度超过许多正常人。对中西人文知识有足够了解,但在写作中将之如盐溶水,化为无痕。他是极为罕见的能将理性认知转化或吸收为新感性的作家,这使其处理日常经验的作品带有寓言特征。有人发现史铁生对命运的叩问,我却认为他早与命运讲和了,心净了。

博主:《我与地坛》很感人,但我觉得很多评论者把史铁生拔得太高了。

    铁凝

充满活力的快乐写作者。她的题材浩杂,技艺精纯。即使在处理沉重、晦暗的材料时,也保持了轻快的语流,形成个人化的反讽效果。对时髦的先锋手艺心知肚明,但从不屑于认派归宗。铁凝是小说家里最具综合才能的人。她不属于任何流派,她属于真正的好小说。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小说,铁凝均深得其结构特性三昧,极少从技艺上有闪失。

博主:看过《哦,香雪》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觉得好,但没有震撼感。

    贾平凹

过程主义作家。老贾生性阴柔,留恋光景,有女性般纯真的狡黠。其作品的劲道在于对世俗生活细节过程的描述。因此,当我们读后要为之提炼一个主题时,往往找不到称职的穴口,大呼浅陋。老贾的作品要你欣赏的是细密柔韧的肌质,而不是构架。他几乎是倾尽心力描述好一个过程,像一条成色均称的金丝绒。非要问它用来拴什么,是愚蠢的。此外,老贾写,比较幼稚,大都是古书中抄来的套路。因此,他在另外意义上说对是迟钝的,有种纸上谈兵的、秀才气的本本主义气质。

博主:《商州》、《浮躁》很好,《废都》的性描写未脱《金瓶梅》窠臼。

    牛汉

悲情诗人。在那一代诗人里,牛汉是保持内心最完整的一个。从青年到老年,他的诗像从一个根系长成的大树,有惊人的贯通,和在悲风中挥浩流转的茎叶。牛汉诗中的,本真、顽健。他可能是诗人中惟一只去咏颂苦难而高尚的事物,而不让人感到虚伪的人。这么说会有另一层意思,牛汉是不可摹仿的。他的生平与写作是合一的。这使那些摹仿者沦为道德表演。

博主:他的《华南虎》属于能留下印象的作品,但是与威廉. 布莱克的TigerTiger比似乎就逊色。

    韩少功

智力超群者。在普遍凭感受写作的中国作家中,韩少功是极个别的智能型作家。其智力称得上是出众的。无论是寻根,还是马桥,其主题和话语方式都带有高智能的方案设计特点。韩少功阅历丰富,但在写作中这些阅历是被智力所调动所安排的。因此,尽管他所写的闭塞乡土题材的小说,也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小说。在中国作家中,韩少功是读书量极大的少数人,但他是个成功的采气者,从不将那些知识炫耀式地直接搬进自己的小说,而是化为个人的血肉。他的每部作品都值得经验读者深入细读。

博主: 我非常喜欢的作家。 无论是小说《马桥词典》还是随笔《夜行者梦语》、《性而上的迷失》,都相当喜欢。其思想不是一般的深刻。

    刘震云

骨子里的先锋派。刘震云对自己的文学谱系一直讳莫如深,他乐于被盲视的批评家拉入现实主义,以在主流文坛不被老人们侧目。文坛上先锋派热闹得紧,但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表面修辞效果上的仿写者,剥去这层皮,露出的是颓废的浪漫主义刊授学员。刘震云在表面技艺上显得木讷,但其灵魂却最得先锋派真髓。表现在心灵的疲倦,转喻中隐藏的个人隐语世界,互否性的内省,主体移心的意识,语境在透明中呈现的晦暗。还有谁能像刘震云那样写出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的荒诞?刘后期的小说试图综合展示其书写技艺,但用力过猛,吓得自己倒退三步,反倒显得生涩。

博主:不评论。

    王朔

严肃作家。这说法可能让人蹙额。但王朔在我心中一直是严肃的。他是安徒生笔下喊出皇帝什么衣服也没穿的大孩子。为了证明这个,他索性也扒下了自己的衣裳。这一严肃举动在习惯于以异常为正常的历史情境中,显得像恶作剧。此外,王朔本质上是羞怯的,他小说中的脏话只是日常习语。在写到时,王朔甚至患有洁癖。在这点上,他是稀有的相信爱情永恒的老派青年。

博主:我对炒得很热的人的东西,反而不想读,因此,似乎没有认认真真读过王朔的书,电影《顽主》倒是看过不止一遍。 根据电影来判断,原著《顽主》的水平不会差的。

    西川

微笑的怀疑论者。一个拥有个人化想象力的诗歌从业者,一个在超验和世俗中游走的观察家,一个制造金属和海市蜃楼的专家,一个通过格言取消格言的文士,一个收尽万象又吐出万象的反讽的智者。在他的诗中,众神与五行八作的家伙是平等的、对话的。他是怀疑论者同时也是那疑团。

博主:他的作品我读得少,不评论。

    于坚

矛盾的诗歌酋长。左手麻利地摆弄云南某部落的风水盘,右手挥舞后现代的解构柳叶刀。他是诗歌界仅见的能奇诡地将语言哲学和自然主义,波普尔的批判理性主义与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文研会的为人生和巴尔特的零度写作,金斯堡的癫狂嚎叫与奥修的静心唠嗑……无任何心理负担地杂烩于一体的人物。他成功地反对了思想意识乌托邦,但又要建立原在乌托邦。他的诗歌常常充满活力,富于实验精神,但对大多数读者都有可感性。于坚近年的理论文本矛盾纠结、蛮横无理,像粗糙羊毛团的激流,但时有个人的睿见,羊毛长在羊身上。这位棕色酋长想告诉我们的是:虽然诗关别材,但到拒绝隐隅为止。

博主:在我根本不知于坚是谁的情况下,多年前偶然碰上了他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一首诗,很喜欢。这首诗,他自己也许看不上。我更喜欢读他的散文(杂文?)作品,如《棕皮手记》。

    林白

公开写作者。林白被批评界定性为隐私写作的代表性作家。但更准确的说法应是公开写作者。她的秘密就是敢于自我解密,她的个人化就是把个人交出去,她的隐私就是直陈隐私。她可被视为中国文学界真正开无所忌讳自白书写先河的人物。在女性主义作家群落中,林白是极少数能将抒情与叙事,口语和隐喻,感情和知性,自卑和桀骜,扭结一体的人物。

博主:由于她顶着“隐私写作”的帽子,我反而不读她的作品了。

    李劼

多功能文士。李劼的文化身份越来越暧昧。在中国文学批评家中,他是惟一真正实现了快乐(或叫快活)写作的家伙。学术、批评、小说、散文、剧本乃至政论无所不写。篇篇都有新见,篇篇都捅娄子。他的文字是激情文字,他的漏洞也正好透出闪光。他有时还满怀激情地起草生意合同文书(但常常被人骗)。这是一位尚未被广泛认识的大作家,一位肥胖的唐吉诃德。我多次看到李劼调息打坐,但那劲头却更像是在等待狂飙为我从天落

博主:《风烛沧海》(散文集)写得很好。

    余秋雨

正确先生。学识广博,脑瓜灵透,文笔娴熟。他装着一肚子古今中外的正确知识,正确写作方法。他对历史遗迹、社会历史、人情世故的反映都是正确的。他正确地搔到了喜欢一切正确的中国读者的痒筋,他们也终于正确地找到了他们的明星。虽然文学中太正确了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但余秋雨的意义仍是很大的。散文在他那里成了正经事,而不再是文坛中的边角料。他至少满足了广大读者的阅读趣味,因此,他比那些以不正确为口实来攻击他的人更有价值些。

博主:不管围绕此人有多少争议,他的《文化苦旅》确实不错。我是在他被炒热之前做出的判断。在炒热之后,他的作品我就不再看了,即使写得好。

    高行健

祛魅者。高行健的某些戏剧像是法国荒诞剧的社会主义版(前途是……,道路是……)。高行健的小说像是先锋小说的古典版(最极端的实验不过是第二人称的涉入)。高行健的绘画像是业余画家的专业版(章法无忌,墨线沉稳)。一个多年深入西方艺术之堂奥的人,骨子里留恋的还是悠悠汉风,殊属难能。

博主:只看过他的《车站》剧本,当时感觉还行,也没有震撼感。

    陈染

    “境遇剧作家。陈染与林白常被批评界划为一类乃至一体,像是女性主义私人写作的连体儿。其实,陈染更像一个剧作家,而没有林白小说的本事性质。境遇剧是萨特的发明,指作家有意识地为人物设置一个特定的荒诞或压抑的生存境遇,叙述乃至分析人与它的矛盾、尴尬、自闭、恐惧、反抗等。她的作品有时用第一人称,有时用第三人称叙述,但其人物只是自我意识所观照的准客体。这是典型的现代知识分子写作,理性地表达非理性,自明地描述潜意识。因此,她的作品既吸引了民间愤青,也吸引了学院派的体面人物。

博主:也是因为她被戴上“女性主义”私人写作的帽子,我反而不读了。

苏童

旺盛而鲜润的作家。苏童的小说有大量读者,但它们并不含有媚俗因素。说其旺盛而鲜润,是指其作品饱含鲜丽的想象,其纹理有一种内在而沉静的肌肉感。它们不是表演者绷出的涂了橄榄油的肌块,而是放松的、自在的。人们不难发现苏童小说中柔韧的情致,但从根本上说,苏童的小说是强悍而自然的。在小说中表演肌肉像是令人费解的性别玩笑。

博主:其作品可以打七八十分吧,但我更喜欢叶兆言,陈超却未列入叶兆言。

    池莉

小资产阶级作家。池莉被归为新写实主义掌门人之一,当然言说有据。但深入细辨,我们会发现她与另几位同道的差异。人生在世,其日常状态就是烦恼筹划操持。成年人对此见惯不惊,但池莉对此难以平和。在其作品中表达了深长的叹息和多余的发现。我想,斯人文心善良,为芸芸百姓的生活与生命状态震动。因此,池莉是人道主义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心灵敏感,相信人本来应过另一种幸福的生活

博主:可能她太武汉了?我对武汉又不熟悉,因此不算太喜欢。

    周国平

分裂型作家。尼采哲学最充分的译介者,但从不学以致用90年代热衷散文创作,是乌泱乌泱散文大军中有名堂的少数翘楚。情感细腻,灵魂敏识,但完全不像深浸尼采的学人,倒似杜威传人。周国平为中国散文注入了复杂经验的聚合。将形而上与形而下扭结一体的游走,令人宽怀。

博主:《守望的距离》是很好的。出名后,不同出版社以不同方式攒了他不同的集子,我就再也不买不看了。

    欧阳江河

杂语诗人。其诗作语型纷杂,异质混成。他永远警惕着文本与现实的距离,以异乡人的视角看本土,以本土人的视角看异乡。因而其作品给人以适意的陌生感。在此,叙事就是将诗变得不可叙事,抒情就是将诗变得不再抒情。其上下文是可以互相涂擦的,巴尔特与奥威尔是可以彼此抵消的。剩下了什么呢?阅读本身的快感。

博主:他的诗读起来累。不能怪他写得不好,怪我未老先衰。

    王安忆

自觉的作家。她能从批评的角度进行创作,其作品沉稳、坚实,对人性与母语的秘密均有所揭示,有大家的气韵。但自觉的作家有时活力不够,叙述烦琐,一切都太有道理。作家预先不必比作品知道得更多。

博主:我极其喜欢的作家。我一般不会刻意去寻找任何一个人的作品(除了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但是只要碰见她的作品,我是不会放过的。她的散文也很好,例如,1984415《文汇报》上发表的《我们家的男子汉》。我记得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是说小男孩的XX翘着,而网上能找到的版本都删去了这部分,简直是可笑!多么纯洁的中国网络啊!

    莫言

生命强力型诗人。莫言对有关生殖、冲撞、不洁的事物有奇怪的偏爱。他的小说泥沙俱下,充满宣泄的快感。但从根本上说,他搞的是观念艺术,一切作品都指向一个本原:生命强力。这似乎是一种变格化了的本体论立场。从这点看来,莫言不是个享受了写作自由欣快的作家,更像是个将生命体验玄学化的诗人。

博主:陈超的点评极好!有些鱼很好吃,但一般不用来招待客人,如带鱼。莫言的小说也还好看,但档次不属于一流。

    马原

纯正的小说家。其兴趣牢牢限定在文本内部。他是极少数对写作这件事有透彻了解的人。马原对世界采取了避让的谦恭态度,他笔下的带有流浪汉气质的人物,骨子里是体面的中产阶级度假者。可以想象,马原小说打动的都是有教养的读者,这些人从小可能都没摸过弹弓。

博主:我不记得是否读过他的小说,但他的《阅读大师》(他的讲课稿)很好。

    格非

学者型作家。格非写作的原动力可能主要来自阅读和想象。他那些神秘的小说都是言说有据的,他笔下的中国经验其实与现代、后现代经典文本在意识上有更显豁的互文关系。格非的学者倾向并不表现在百科全书式的炫惑,而是总体语境、句群、词语与词素的有根感。此一根茎,来自理论头脑,能动的阅读,理性的提炼。他或许是以准学术的态度,梳理过20世纪小说理论的学术积累的少数人物之一。

博主:不评论。

    余华

温情主义者。余华以所谓恐怖题材登上文坛,但实际上(正如后来暴露的那样)他是个温情主义者。真正的恐怖是不动声色,谈笑间灰飞烟灭,一如海明威的杀人者。但余华显然被自己写出的残酷场面吓坏了,那种肢体抽搐的渲染,显出作家自虐般的快感。只有温情主义者才会有自我剥夺的情感实验。因此,余华的小说让我们忆起古老的道德承诺时代,他的恐怖让我们测出了温情无奈地消逝的速度。

博主:我个人喜欢看古典的画,不欣赏毕加索的变形了的人形。同理,对描写现实之丑的作品我没有太大的兴趣。个人偏见或偏好而已。

(陈超 来源:新华网/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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