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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方言口语把“喝酒”说为“吃酒”(qia jiu),食用所有食物、水甚至抽烟都是用“吃”(qia)这个词,这种词汇的贫乏甚至连英语都不如。就喝酒这个动作而言, 博大精深的汉语中有“酌”、“啜”、“呷”、“抿”、“干”、“饮”等,这些词语大抵能反应喝的动作形态与量化。
其中“喝”官方的书面语通常为“饮”,在古诗多有出现,最为著名的是陶渊明的组诗《饮酒》写了二十首。“……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他就是在如此醉酒状态下随便写点自娱自乐的诗句便成了经典,开创了诗酒联袂的风格。后来者有多人写了《饮酒》题材,题中多有“和陶”、“和陶渊明”,这其中包括大陶粉苏轼、祝枝山,他们也写了二十首,这主题无疑是才子们穿越时空的神交。
写《饮酒》诗的人是他,写《止酒》诗的人也是他。“…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句句有“止”,可诗中上下充满调侃的意味,显然大诗人戒酒并未成功。我想陶渊明应该有李白这种朋友,想不饮酒也难,在他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中,“……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倒是苏轼是活在现实的浪漫派,他不仅有《和陶饮酒》,还有《和陶止酒》“……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
就戒酒这件事来说,我还是比这几位大神更有诚心的。差不多每次醉酒后,身体上极度不适,闻到酒味都要反胃,严重时喝白开水也呕吐,加之精神上的负罪感,戒酒之心便自然而生。当时对酒的痛恨如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中“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可等身子骨恢复好了,再入酒局时,却已忘记早先的悔恨。
步入中年后,我更认识到饮酒不是我能兑现的天赋,加之对管理与被管理的抗拒以及存在微弱的社恐,开始寻求戒酒,然而总有一些场合难免喝上一点,甚至在自己高兴过头或劝酒气氛浓郁的情形下会喝多。又如稼轩的《沁园春·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中,“……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戒与破戒之间反反复复,因为饮酒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
一直到三年前的夏天,欢送毕业学生的饭局中,并未喝太多的我却出现胸闷、心跳不齐、失眠无力等莫名其妙的症状,我意识到真的应该和酒say goodbye了,戒酒只需要一个身体的理由而已。戒酒对于我来说并不难,游离于集体之外的我应酬本身就不多,领导是自然理解我的诉求,单位上的同事没多久都知道了我开始决心戒酒。以前的老同学们和老朋友们,洗刷我一下后,顺道开除了我的酒籍。春节回到故乡,亲戚们中有我一起长大一起学会喝酒的发小,也只是叹道不喝酒了少了很多乐趣啊,应了陶渊明的“止酒情无喜“。我就这么容易过关了,看来之前我难以止酒是自己关于喝酒的借口太多。
最初戒酒的半年多时间,几乎每几天都要做梦喝酒,在梦中我还骂自己“坚持戒酒这么久了,多不容易,这就轻易放弃了!”,往往就是在这责备中我半夜醒来,回到现实中发现自己并未破戒却有点为自己的坚持感到骄傲。过了那段时间后,梦中喝酒开始少了许多。家中剩余的一些啤酒,用于烧菜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完。而已毕业学生回校来看我送的白酒,就让在校学生们聚餐饮用,不过消耗速度很慢。这些年带的学生横跨80、90、00后三代人,不乏豪饮者亦有滴酒不沾者。以前每年欢迎、欢送学生之时,总会与学生们把酒言欢。从我的观望来看,学生们饮酒人数及其酒量总体呈现出显著的下降趋势,这点与目前年轻人的生活与社交习惯一致,敢作敢为的新一代人也无需“若非杯酒里,何以寄天真”,奶茶、咖啡等饮品由此替代了酒的位置,以酒来熟络感情倒显得老派和虚假了。
打从戒酒后,参与饭局我也是相当的从容,尽管开局时总难免“不饮旁人笑我”,但是“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结局之时我倒能起着司机或保镖的作用,为社会之和谐、朋友之安全贡献一份力量。以“局外人”的身份观望局里的剧情演变,局中人的艰辛与抗争、卑微与豪放、委屈与傲娇、哀愁与欢欣、失落与冀望等等一一上演。曾经我也是这些情绪的一分子,而今我与它们都和解了。
孩提时代,来自故乡土地的水酒启蒙了我对宴席的认识,长辈们杯觥交错下暗示着亲疏有别的人际关系,而劳作后疲惫的我开始学会借用一瓢慰风尘;青春时期游侠多年,商品化的瓶子酒更多意味着诱惑与放纵,但其中也闪耀着奔放不羁追自由的精神。如今志愿毕矣,告别了酒,就如同告别那过去的时代,不管精彩与无奈。
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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