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水酒，带有典型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特征，数百斤水酒的生产环节，只有酒曲发生了几毛钱的货币交易，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来自地球和太阳的天地之合所赐加之劳力者的生物能量。因此，在那个市场经济远未开发的年代，农村的酒厂并不多，大概在我长大的渼乡，只有敬老院酿的水酒专门对外销售，其收入用于敬老院的开支和福利。

随着经济活跃度逐渐提高的同时，水酒的买卖逐渐增多，但它的农产品色彩似乎还是比商品更为浓厚，或许是因为它自带乡土属性因而显得比较低级。此时，瓶子酒带着粗糙的工业形态开始在农村市场攻城略地。故乡的乡下人把市场上卖的有瓶子装的、有商标的酒统称为“瓶子酒”，以便于与用酒缸酒坛作为容器的自产水酒区分。故乡瓶子酒中最受欢迎的是本地著名的白酒品牌“堆花”，与故乡中多个物件类似，此品牌与本地先贤文天祥有关。相传他在白鹭洲书院读书时与同学酒店小饮，见酒入杯时酒花泛起，他赞道：“真乃好酒，层层堆花，香气扑鼻。“在这点上，中国多数白酒品牌都类似地与历史文化挂上钩，无疑使得人们饮这些酒时会更觉有品味。此外，在八十年代初，来自外地的十全大补酒和本地的白凤乌鸡酒是当年送给老人长辈的礼品首选，所谓的滋补功能是它们的噱头。这些瓶子酒有商标的夹持与广告的宣传，在商品架上似乎是高级货的存在。

大人们曾让我们用筷子点了一下品尝这些瓶子酒，第一次的印象非常糟糕，与甜甜的水酒相比，辣辣的、烧人的感觉，故乡人通常把白酒称之为”烧酒“，小孩的我们难以理解大人要喝这么带劲的酒干嘛。那时流行贴年画，年画中经常有茅台酒出现，代表大富大贵，由此知道中国最好的白酒就是它了，大人常说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瓶茅台，这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变革时间节点从乡下世界到城里另外一个世界念高中开始独立生活。有年期末考完，好友梁君、吴君买来一瓶白酒，学习的压力、生活条件的艰苦、寒冷的冬天诸多因素凑在一块，我们仨围着这瓶白酒一人轮流一口，边喝边吐诉心事。不记得是否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不过我记得并没有盛酒的容器，因而我们仨都是对着瓶子喝。喝完之后，浑身热乎、心情大悦。这次成功的喝酒经历也造成我晚些时间的放纵，那是一次模拟考试后，排名有所下滑，郁闷的我一个人在几分钟内干了一瓶白酒。人生第一次醉酒就这么到来，晚自习时开始我在自己座位上自言自语，接着就跑到讲台上对班里同学发表演讲，说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后来是同学把我送回宿舍了。在宿舍吐的一塌糊涂，清醒后的我犯有深深的负罪感，觉得对不起父母和老师等等。

远行入川念大学，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出来后自由的气氛使得一有同学朋友聚会时一般都会喝上一点。不过自从第一次醉酒后，自己稍懂点事了，基本能自控。由于奉行“酒品即人品”的饮酒观，总有几次会喝的较高，还好那时的酒友们都是和我一样涉世不深的同学，通常差不多就结束酒局。总归年少时，酒是友谊的粘结剂，是挥霍青春的催化剂。

渐渐地就习惯饭局中饮酒，渐渐地似乎也有点离不开酒了。尤其夏日的时候喝啤酒那是自然的事，最初各地都有自己地方的啤酒品牌，几乎每去一地都先品尝一下当地的啤酒，以示到此一游。在九江短居一年的时光里，九江啤酒的价格比纯净水还便宜，以至于口渴了一般不是喝水而是找啤酒喝。博士生阶段，常常每晚睡觉前喝几瓶啤酒，啤酒瓶就摆在阳台，积累多了就提那些空瓶子去超市又可换几瓶啤酒，如此循环，倒也没醉过。

读书的时候，喝的各类瓶子酒都是价格低廉的，并且一般都劲大，跟大多数干苦力的人一样，说白了就是要用最低成本享用最带劲的味。可以想象，寒冬，二锅头配花生米是多么充满温暖的场景；夏日则是啤酒加串串，又是多么具有烟火气的镜头，如果是在看场精彩的足球比赛那就完美了；甚至有年国庆大假，中午和师弟黄君在小店饮了几两梅子酒，完后两人就以庆祝国庆名义跑了成都的一环路。年少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果一场酒局不够说愁，那就换台多来几场。偶尔一次控制不住喝高了，后悔不已后，但还是接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与工作。每每回忆一下醉酒的过程，多数都是放纵自己造成的缘故，甚至有好几回去赶赴饭局的路上就有准备醉酒的打算，只有少数是被别人劝酒灌醉的。这大概应验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后来，喝的酒贵一些了，可“而今识尽愁滋味”，愁滋味首先是饭局带来的肠胃难受，逐渐地饮酒谈不上乐趣倒越来越机械程序化。酒局中，酒成了烘托气氛的活性剂，陌生人之间打破尴尬的润滑剂。我们就这样掉入了流水线生产的瓶子酒的陷阱中，快速消费的同时快速消亡自己的青春却收获令人厌恶的圆滑与油腻。 渐渐地，不再有“诗酒趁年华”的洒脱，我开始怀疑饮酒的意义，甚至还查询过各种酒的历史与演变，是我们设计了酒还是酒定义了我们呢。

在故乡，水酒逐渐再也不是每家的佳酿了，以前的酒缸酒坛不知道去哪里了，锡酒壶也被收藏旧物的人买走了，与凋敝的乡村一样，水酒已是昨日黄花。在某个席中，可能会翻出不知道哪个老人家自酿的水酒，如同告别多年土地的人们，重拾了一下偶尔的乡愁。瓶子酒作为冷冰冰的工业品，代表先进经济模式，是时代前进的方向，在这前进的路上我曾无知无畏、屡败屡战、彷徨失措，或许应该回首水酒的初心是寻求身体与心灵的慰籍，才能“必果本愿”。

20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