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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网近来进行师生关系大讨论,一些博文介绍了师生温馨融洽的亲身经历,这是非常正能量的。对悲沧彷徨中的师生,也许还想从不同的角度来了解。那我就谈些不一样的,是我在美国当学生和在国内带研究生的经历。虽然绝不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也许不符合媒体正确性的标准,但却是带血挂肉的真人实事。
我在美国读博士时,导师K是犹太人。在我跟他之前,据说有个学生跟了他半年,过了博士资格笔试,口试时被K作为他导师否决,没通过。传开后,学生视为恶老师,选导师时都避开他。当时我在系里学完系统科学和(应用)数学主课,又和关先生弟子程、曾两位同学到数学系扫过那里研究生的主课后,意犹未尽还要杀进计算机领域,想以后就驰骋在这三界里,可系里导师只有K跨计算机系。犹豫之下,问了他的门下,台湾来的王师兄。王师兄说,犹太人虽然精明还是讲道理的,那位学生是拿他RA钱后,半年都没出活的情况。这让我松一口气,自信还不至于如此,就去找他了。
在办公室里,他开口问:“你是要job,还是work?”我问,什么意思?他说:“Job是干活拿钱,work是给个研究题目。”我选work,他递过一张纸,上面摘录了基金上的一个问题和大致思路。我拿回去看一天,回去找他,说这思路错了。他说,我知道,你自己想办法把它解决了,计算机问题可以找王。一个月后,我把结果给他。他点头,说你可以跟我了。
美国的导师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可以和你打球侃大山。有的导师比较勤奋,弟子们晚上一直要看到导师办公室熄灯后才敢走,不然什么时候导师有兴致来指导,就找不到人了。中国学生没有那个文化背景,从高端入手让老师喜欢是没指望的,只有干活还行。K导师比较忙,门口贴着一张表,找他要预约,有时排到一个多星期,晚上也不在办公室。这正对我胃口,同学们都羡慕我,晚上可以经常在家里翘脚看武侠。开始我与K只见最必要的几次面,给题目,说结果,质疑,解释,讨论发表,我每学期交一篇SIAM级别的论文,没有坐班等宣的苦差,大家都很happy。有一次我抱怨,预约见面太难了。他说,现在你有事可以直接敲门进来。又把钥匙给我,晚上和周末可以到他办公室,用他在校里大计算机的终端。我们关系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密切,我回国探亲时,他夫人还送了礼物。毕业后我辗转几地,都保持联系,谈合作写论文,托我帮弟子找工作,我托他写推荐信。王师兄用博士论文里算法和他共同申请基金,他在王师兄开的公司里担任顾问。
我后来接触过许多犹太人,也住过犹太人的家,有过比较深入的交往,觉得他们都是很优秀有理性的人。有些人反感犹太人的精明,其实这是犹太人的传统,他们的精明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短视,而是不肯当冤大头。当他们认为你是可以合作的人时,是非常友好,讲道理(reasonable)的,大家都是聪明人都不会把对方当作冤大头。感激只是面上的繁花,合作一定要互利才能持久。犹太人的成功在于他们总是在经营win-win的联盟。
也许大家觉得这是美国,讲道理的人多,什么都好办。好吧,下面说我在国内当老师的事。
我是1988年回科学院自动化所的,呆的时间不长。托国内导师的名气和前辈们的厚爱,一回来就申请到自动化口最大一份国家基金做智能控制。又在马师兄的国家实验室拿到一份研究基金,做人工神经元网络。后来还同我们所、系统所、清华、北大等前辈一起申请了863国家重大科学基金做复杂系统研究。钱是不缺的,只是忙。
这时一个研究生来找到我,已是上完了课,做论文的阶段,希望跟我做研究。说实在我很犹豫,我做的基本是理论然后用计算机仿真,虽然缺帮手,但训练好带到前沿,硕士生也就毕业了,投入比产出大。要不赔本只有多产出,把半成品给他,在打下手中学习,学生如果不卖力,那不仅浪费了半成品也阻挡了整个研究进展,还不如自己做。但我是新人,要打开局面,先要经营品牌,自己多补贴是难免的。
研究生的看客注意了!新科导师多是满脑子的构想,雄心勃勃,急于用成绩来证明自己,工作都比较玩命,学生也必须同步努力才合适。如果想轻松点,最好找已经功成名就的导师,他们收一大堆的学生,大师兄带小学弟,广种薄收,发展自由,自然比较宽松,但进步一般没有跟新锐的大。这就像你选新上市的还是老牌公司上班,各有各的好处。
我对他说,你要想清楚,跟我要很努力,每星期都要汇报进展,停顿了要让我知道理由,如果谈女朋友,告诉我再给你放假。作为努力的回报,我保证你比其他人进步快。他答应了。我给他文章和研究的半成品,让他熟悉理论,练手仿真模拟,上机干活计算,强制同步推到前沿。很快我们就联署发表了几篇论文。之后,他独立构思一个智能控制学习算法,作为第一作者发表。一年后,我推荐他为优秀研究生,有些老师认为有的博士生做研究比他好。我则强调他一个硕士生,在学习期间就有两篇自动化学报的论文,还有其他期刊和会议的论文,这是其他学生不能比的,为他力争了这个荣誉。导师也要为学生谋福利,不然怎么能让学生卖力,是不?
也许大家认为这只是愿打愿挨的事,不足为“恶”。那就讲两个让学生们怕的例子。
所里一位博士生要答辩,写的是微分几何方面的研究,请我当评委。这撞到我的枪口上了。按我同学程代展的话,我们是学完数学高级课程,到美国数学系重新从点、集合、空间、流形基本概念开始,几门课一道一道题抠过来的,然后上了两学期的微分几何。意大利控制大师Isidori到系里,又用微分几何给我们上一个学期的非线性控制课。我自信对此功底扎实。
我看了论文,里面有些定理,跨度很大,结论很强,证明却是寥寥几笔,无法想通。找他来问,回答的不得要领,就考几个判别性的概念问题,却答不了。我叹了口气,给一个比较委婉“希望加强数学基础学习”的评语。答辩主持人是我以前的老师,看了评语后找我,说按你这评语,他就无法通过了,劝我对技术学科不能按照数学专业那样严谨的要求。我很同意这点。当年卡尔曼发表他的滤波技术论文时,数学证明是错的,但卡尔曼滤波却成了随机控制最重要的结果。如果这论文是工程应用方面的理论,有些实验数据支持,即使数学上再粗糙些也可以接受。问题是,这论文内容谈的是数学概念的定理和推导出来的性质,那就得按数学来要求了。在美国,博士论文大致没问题时,通过后,一般还要按评委的意见作修改,修改几个月半年的都有,由导师负责重审修改稿,十分慎重。这论文按这样做也不现实。但要让我签字通过,不能判断也就罢了,明知了,却会是我一辈子的心病。说实在,他的数学在自动化所应该算是好的,作为博士大约并不比他的同学差,就是他不合适写微分几何这样的论文。这让我很纠结,国内实情如此,只好眼不见为净。最后主持人同意我的建议,我退出换个评委,我不反对别人的结论。事后有人开玩笑,说我花这么大力气又丢了当评委的钱。其实我知道,我损失了何止只是当评委的钱,不过是要让自己心安而已了。
毕业后,他留所,我每周都带他参加系统所的讨论班,让他了解什么是真正做数学的。在数学的应用中,无论是物理还是工程,数学只是个思想能够及远的工具,用来理解理论,猜测未知,推理不太严谨也许不要紧,因为从概念抽象,模型构造,原理引用,任何一步都可能有误差,推理只是这么多环节中的一个,不必太苛求,毕竟最后的结论还是要靠实验来证实的。而纯数学,逻辑就是生命,不严谨的结果只是个梦呓,毫无价值。真希望他通过这个经历能够明白这一点。
1990年我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开一门新课《人工神经元网络》,听课的人很多,我宣布两种评分规则,由学生自选。一是选修,听课交报告就能及格。另一是必修,5分制。期末评分有一人得C。有人替他求情,以为是他在报告里评论不当所致。其实是他们没明白,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谈自己观点,不论说什么都是允许的。问题在于,他几道题只答了两道,其他留白。这只能解读为自己不喜欢,就不再完成任务了。如果他是选修,也许还能通融,但选了必修,又不答完题,那就只能得C了。这是不知道什么叫遵守规则,不得个教训以后工作被老板解雇了可能还是懵然。
老师的劣迹,学生都传得很快,都心焉惕惕。有一次,所里硕士生选题口试,我是评委之一,前面几个学生,我只简单问几句放过,再上来一个学生,选的刚好是人工神经元网络控制器,我一连追问了七八个问题,一次比一次深入,他起先还从容,渐渐冒汗了,最后卡住停滞了,全场寂静萧杀,不安渐起,这时我笑道:“慢慢来,知道多少说多少。你回答得很好!我非常满意。想看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哗,后排同学响起一片掌声为他叫好。几星期后,他来找我,让我推荐他直接攻博,他知道我会不遗余力地推荐的,而且要比好说话的老师更顶用。
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风格,不用多久在学生目睹口传下会形成一个引力场,自动排斥和吸引不同的学生,你的所作所为正在营造着自己所处的小环境。对社会的大环境,出自无奈我们有时难免妥协以求生存,但大家若有良知的底线要坚持,在力所能及时作一点努力,也许慢慢会不一样的。
治世之道从来是刚柔相济。导师只要光明正大,持心公正,无论宽厚还是严厉皆无不可。社会爱心教育已久,世风柔媚,没有阳刚之气则没有规矩,缺乏常识。也许这时作为教师,严比起宽,更能够纠偏。
我在一个评论中写道:“一直在温室里培养是成不了才,总是要见风雨的。与其让学生离校后见到社会残酷竞争手脚无措,不如在这学习中的最后一站,让他们知道点规矩,多少面对些现实。国人的成长到了念研究生还是童年期。对社会常识的认识已经由家庭推到了学校,恐怕只有当一下‘坏老师’才能让学生在走进社会前明白点事。”
有人气愤地问:我遇到是坏老师,又要我守规矩,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
没人非要你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合适为什么不挪地方呢?很难,有损失。当然。连租房子,找工作,谈朋友,婚姻也都是如此。什么关系改变都是有代价的,所以一切选择都要考虑好,不仅是你在选择,对方也在选,你必须知道权衡利弊,承担自己决定的后果,这才算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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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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