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以前有四个电影院:人民剧场、大众电影院、芗剧院、工人俱乐部(从前都是用闽南话念的,今天第一次把它们翻译成普通话,有种陌生怪异的感觉)。人民剧场最大,通常也用于开全市的重要会议;大众电影院小,但有点小资,是四个电影院中最不大众的;芗剧院顾名思义是用来上演芗剧(闽南、台湾一带的一个剧种)的,但没那么多芗剧上演,因此也用来放映电影;工人俱乐部最差,大而简陋,我似乎只在那里看过一两次电影。除了这四个电影院,还有一个位于中山公园的露天电影院,票价便宜,有时甚至能无票混入场,因此也是我经常光顾的。
上小学时,人民剧场就在我们实验小学的对面,因此不时有上午上课,下午看电影这样的好事发生。校门一开,一群孩子啦啦啦地提着书包奔过当年车辆很少的大马路,冲进了人民剧场——快乐无比的童年。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那天早晨我迟到了,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吓了一跳,教室里空无一人。一看黑板,写着几个大字:到对面人民剧场看《红牡丹》。我转身就往剧场跑,奔进剧场,正好看到姜黎黎明艳的脸庞照亮了黑漆漆的剧场。可惜当年我太小,我说过,小孩子是无法分辨一个女人是否漂亮的,我那时觉得李秀明在《甜蜜的事业》里也很漂亮,长大后才发现李秀明长得如此粗糙。而姜黎黎是漂亮的,甚至现在老了,依然是漂亮的。《红牡丹》给我的震撼,不是姜黎黎的漂亮(当时还看不出来),而是最后那个马戏团老板要强娶姜黎黎,却发现她是他的女儿。我一下子被这个逻辑搞懵了。我知道父亲不能与女儿结婚(我多聪明呀,那么小就知道这个真理),但我不断地问自己:万一他没有发现呢,那么他们结婚了会怎样?这个问题在看完这部电影后困扰了我好多天,直到看下一部电影才将它忘掉。
芗剧虽然没电影上演的那么频繁,但还是有的,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部芗剧在芗剧院的舞台上演。年少时住在外婆家,有时放学后,外婆就会问:作业做完了吗?晚上带你去看芗剧。于是我就会飞快地做作业。作业很少,一会儿就做完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跟大人去看戏。我记得看过的芗剧有《十五贯》(里面有个娄阿鼠),还有薛仁贵和王宝钏那个戏(戏名记不得了),还有其他咿咿呀呀的,我统统忘了。有次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进剧院,戏名贴在外面墙上,我认真地念出了戏名:“王老师探亲”。外婆很生气地说:你怎么识字的?那是“王老虎抢亲”!
上初一时,我因为获得了市三好生,奖励了一张中山公园露天电影院的电影票。那天晚上,我很得意地自己去看这场奖励的电影,是《尼罗河上的惨案》。当年看这样的电影,是觉得有一些恐怖的,特别是看到那个女人刚要说出她看到的凶手时,一支枪从她后面伸出来,一个手指扣动了扳机,女人还来不及说出凶手,就应声倒地那样的场景。看完电影往回走,我一边回想着电影中的镜头,一边回头看,深怕身后突然伸出一支枪。当我走到外婆家漆黑的巷子时,这种恐惧感更加强烈,我忍不住狂奔起来,青石板上“嗒嗒”的脚步声,是我狂跳的少年的心。
当年我们的童年规定到14岁结束,因此儿童节一直过到14岁(by the way,儿子6月1日刚刚过了集体14岁生日,结束了他们的童年,看来儿童节过到14岁这个规矩一直没变)。而每年的儿童节都是千篇一律的——休息半天,到人民剧场看一场电影。更可贵的是,有好几年儿童节看的这一场电影都是同一部——《红孩子》:“准备了好么,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电影里这首荡气回肠的歌,今天唱来,竟有些伤感。年少时,我们是有过理想的,我们的理想“努力学习,长大后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力量”屡次出现在我们年少时的作文里,那是我们毫无虚伪的理想。而多年以后,我们从朝气勃勃的少年走到了日渐西斜的中年,遥想当年的理想,我们的脸上挂着一丝落寞的笑容,几十年的人生风一样忽忽掠过耳旁。有些理想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上了高中之后,看电影的机会急剧地少了,因为电视开始普及了起来。人们转而痴迷于电视剧,也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了。
我看电影的高潮期是在上大学之后。80年代中后期的大学校园里,没有电视,当然也不会有电脑,因此主要的娱乐就是电影和舞会,而这两样娱乐我一样都不会拉。纺大校园里,大礼堂到了周末就成了电影院,这样的电影院大而宽广,想当年我的眼睛真好啊,坐在最后一排(好像有五、六十排)最边上的位置,都能津津有味地看电影。通常在周六晚上,我会去看两部连场的电影,看完电影出来,舞会的高潮已经过去,这时舞厅开始不收票了,我们正好免费跳舞。那时每个周六晚上的连场电影,几乎是我一周的期盼。电影一定要看连场的,至少两部,有时甚至三部连场,一个晚上只看一部电影,我就会觉得索然无味。后来我看连场电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终于在某一天和男朋友溜到了校外的电影院去看通宵电影。那真是一次痛不欲生的体验。通宵电影就是一晚上连续放映4部电影,从10点一直放到早晨5点多,也就是要连续看6、7个小时的电影。刚开场时,我还比较兴奋,想着这次能美美地看电影看到饱了;在放过两部之后,我开始发困,浑身难受,怎么坐都不舒服;到了第四部电影,我的身体在狭小的位置上蜷缩着,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难受无比,恨不得躺到地上去。我和男朋友终于熬到电影结束,老实说后面两部演什么根本就不知道了,只记住了难受。当我们从空气污浊的电影院出来,看到早晨初升的太阳,有人在阳光下跑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决心忘掉这个恶梦般的一晚——在阳光下真好!能把身体舒展开来真好!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而不是在看电影,真好!
我对纺大大礼堂的感情很深,因为在大学到研究生6年半的时光里,我在大礼堂里渡过了无数看电影的美妙时光。在我读大二的1988年,正是王朔电影年,当年上映了三部王朔作品改编的电影:《顽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和《轮回》。这三部电影当年在大礼堂连场放映,座无虚席,可见王朔作品当年对大学生的影响之深。王朔作品里的爱情,不唯美,但依然美。无论主人公是怎样的身份,大学生、流氓、痞子、甚至骗子,他们的心里,都有真挚的爱情,这是王朔作品颓废中的亮色,也因此深深吸引了我。这三部电影中,竟然有两部出现了同一句台词: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这是男主人公要离开女主人公时,对哭泣的女主人公说的话。这句台词首先出现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里,“我”要甩了吴迪,不忍她太伤心,就对吴迪说: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而在接下来的《轮回》里,当雷汉对谭小燕说“你还年轻”时,我们在大礼堂全场一起朗诵:“依然漂亮!”场面颇为壮观。
另一个在青春年少里影响我们的电影人物,是张艺谋。同样是1988年,《红高粱》的隆重上演,让我们第一次从电影里领略到生命力喷薄而出的勃勃生机,那种火辣辣的情感,与王朔作品的小资、玩世不恭和颓废的爱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巩俐与张艺谋的爱情,从这部电影开始上演,到若干年后的某时颓然结束,虽然留下了很多遗憾,但依然是我们青春年少里记住的一段爱情。《红高粱》上映后的第二年,巩俐和张艺谋在爱情的甜蜜期联手出演了《古今大战秦俑情》,这部意义并不深刻的纯娱乐片算得上是现在穿越片的鼻祖了。这部电影上映时,大礼堂的卖票点被挤得水泄不通。男朋友也挤在人群里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买票,而当他的手举着两张电影票从人头攒动中抽出来时——手表不见了。这部电影当年的风光,一点不比今天的《阿凡达》逊色。
大礼堂在我工作了7年回到校园读博的2000年,终于拆除了。我在大礼堂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花样年华》,这部电影那种不敢张扬的华丽,梁朝伟和张曼玉在整部影片中用眼神诠释的隐忍的情感,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有些感情,是不可以放任的,这是他们的信念,也许他们是对的。但这个世界人们的情感,对情感的理解和处理,并不会千篇一律,而是两个人之间独有的,隐秘而珍贵。这个世界也因此而神秘莫测,风情万种。《花样年华》以梁朝伟找到一个树洞,对着树洞倾诉心底的秘密,从此封存这个树洞而结束,这是梁朝伟树洞里的年华。而我始终认为,情感是必须有回馈的,情感的信息,如果无法达到对方的心里,并引起对方的回馈,这段情感,就如薛定谔的猫,是无解的。情感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情感。
这部电影放映结束后,在一个夜里,大礼堂被推土机推倒,因为这块地要建另一座高层宿舍楼。当早晨醒来,发现陪伴了我们整个青春岁月的大礼堂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同时轰然倒塌的,是我的青春年华。而在这时,我的青春,终于走到了尽头,那年我30岁。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