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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春教授讲座随感 精选

已有 7325 次阅读 2017-5-29 14:05 |个人分类:漫谈随想|系统分类:观点评述

张百春教授讲座随感


2017年5月25日下午,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张百春教授做客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为俄语系师生作了一场名为俄罗斯哲学与东正教的专题学术报告。报告会前后,跟张老师相谈甚欢,受益良多。

我与张百春教授相识于2002年。当年,我刚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是年秋,有幸聆听了一场张老师的讲座。经过这次求证,发现那年底他刚刚从中国石油大学(北京)调到北师大。那次讲座给我印象深刻,张老师的学识和人格魅力征服了我。跟在文学院做博士后的刘涛学兄一起,去张老师在师大东门附近的寓所拜访过他,后来就慢慢熟悉了,我们也多次在文学会上碰面。博士毕业后,我也曾去师大参加过张老师主办的俄罗斯文化研讨会。2005年我毕业回山大,几次邀请张老师来访,都因种种原因错失,一晃竟12年过去了。此次听说张老师路经济南,诚邀驻足,竟了却了多年的心愿。

关于俄语学习

闲言少叙,一场期待已久的文化盛宴隆重登场。一句话,的确值得期待!抛却一切缠身杂务,聆听张老师的铿锵演讲,真是一种享受!其间每每引起内心的共鸣,不禁击节暗叹;又或如醍醐灌顶,使久困未解的迷蒙意识,拨云见雾,茅塞顿开。

此前,我对张老师讲座的精彩是毋庸置疑的,这从学生的反映可见一斑。我在总结时谈到,这是我主持了这么多次学术报告,同学们听得最认真的一回!这并不是说我们之前组织的讲座不精彩,而是同学们被张老师的人格魅力和传奇经历给深深吸引了。我们都知道,张老师的学涯经历近乎传奇:本科读的是数学,研究生读的是自然辩证法,博士读的是彼得堡大学的俄罗斯哲学。令俄语专业学生着迷的是,虽非科班出身,他的交传口译却技艺高超,在圈内独树一帜。我在讲座前,跟张老师沟通,想让他讲讲俄语对他的影响和他对俄语的感知,加深同学们对俄语专业的认识和认可。

张老师心领神会,他从个人经历讲起,其间不断强调自己的幸运:幸运地学习了俄语,幸运地考上了硕士,幸运地获得公派留学的机会,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研究兴趣点……听上去,似乎他就是一个幸运儿,他所取得的成就全靠幸运。其实不然,我一直对幸运有着独特的认识:人们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不排除偶然因素:天上真掉馅饼的时候,只会砸中对此有准备的人。张老师的天赋和勤奋是他今天成功的关键因素。当然,他也坦承,像他这样的学术经历,独一无二,不可复制。我会后跟他交流,不仅仅是俄语改变了他,数学对他的学术成长奠定了良好的逻辑思辨基础。我一向敬佩哲学家,不敢跟他们打交道,总感觉他们高高在上,不易接近。跟张老师交谈,我却很轻松。一来我们熟,二来他言语中不带专业术语,通俗易懂。

记得当年张老师跟我讲,他在俄罗斯直到第六年才感觉把俄语“真正”掌握了。他说的“掌握”是指俄罗斯人说的任何话,他都能听懂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我们学俄语的都知道,你学习了多少年标准语,但跟俄罗斯人交流,俚语、俗语、笑话等文化背景差异很大,没有在俄罗斯人圈子里浸淫多年,你根本理解不了。这次张老师又跟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在俄罗斯(其时还是苏联)不幸得了胸膜炎(如今看,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在医院里住了一年时间。病房是个大房间,里面有7-8个病友。每晚11点熄灯,无聊的病友们便开始夜谈。张老师自豪地说,他听了当年几乎所有的俄罗斯笑话。病友们身份各异、出身不同、文化层次多元。在那种活生生的语言环境里,张老师熏染了一年!

张老师还提到一点,这一点对如今的俄语专业学生出国交流非常实用。他当年去彼得堡留学的时候,学校外办的老师(他讲到这里,很神秘地跟大家说,据考证,当时普京总统就在列宁格勒大学外事处工作,但他当年并没有见到过普京)考虑到他是中国来的,就建议他住到中国留学生居住的宿舍楼去,以便于生活交流。张老师坚决拒绝,他坚持要跟俄罗斯人住在一个楼里,目的就是提高自己的俄语水平。这是多么难得的一课!如今我们派出去交流的同学大都是大三学生,整班派出,整班编班。一群人天天生活学习在一起,就好像是把国内的课堂搬到了国外。除了课上讲一些俄语之外(同学之间课堂上可能还用汉语交流),课下、宿舍里、外出活动还是叽叽呱呱说汉语。整班派出名声好听,但收获的确不大。这一点真应该好好向张老师学习!

二、关于翻译

我几次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聆听过张老师的现场翻译(主要是俄译汉),感觉他的翻译流畅、自然、语速快,不遗漏信息,还准确。每每听来,自叹弗如,顶礼膜拜。这次,他又专门讲了自己现场翻译的心得和体会。张老师讲,他最喜欢的是交传口译,不需要准备演讲稿,用自创的速记符号,现场传译;他最喜欢的是报告后互动交流环节的翻译,他非常享受。他对同声传译很不适应,他也做不来,也不喜欢报告人读稿子。据张老师讲,他最累的一场翻译就是发言人念稿子,但他坚持不看稿子,译得非常痛苦。

我跟他交流了一下这个问题,尽管我不做翻译,但我分析他的翻译过程大致是这样的:他是用俄语思维完成了信息输入和解码过程,即用俄语思维听(输入),用俄语思维理解(解码),最后用母语潜在地或下意识地表达出他所接收和解码的信息。他的信息处理过程可能也是独一无二的,首先他有良好的俄语语感和思维,大脑的积极处理过程全部由俄语思维完成;同时,他又有良好的母语基础和组织严密的母语表达能力,这个过程似乎是意识流,自然流露,无俄语痕迹。

我们知道,张老师译介了大量的俄罗斯哲学著作,特别是别尔嘉耶夫的论集,他几乎全译完了。我跟他请教翻译技巧,他说,字词句的解构式翻译要不得,也做不好。他的方法是在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在保证信息不流失的前提下,应该抛弃原文,用母语习惯或接受的方式,将原文的信息和情感表达出来。张老师赞同“没有最好的译本和译者”的说法。我曾尝试过一点翻译,也曾带过高年级学生的翻译课,张老师的这种做法我极为推崇。也许,他不需要什么翻译理论,可能也不会赞赏哪些翻译理论,但他的翻译实践,至少在我看来,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自创的这套翻译“流程”,非常有效,也值得大家借鉴。

这种翻译方法在实践中应该是得到检验的。第一遍解决所有生词,力求将原文原意用译介语表达准确、完整;第二遍,完全抛开原文,只修订译文,看看译文是否符合译介语习惯,这一过程很重要,是去“原文”语言形式或语体特征束缚的第一步,也是后来的译文是否带有浓重的“原语言”特征的关键一步。说白了,我们很多的外译汉文本都多多少少地带有源语言特征,读来总感觉不那么舒服。我们常说,一看这就是“译文”!原因就在这里。当然,还要有第三遍,将修订的译文再拿来对照原文过一遍,看看有无“离题万里”。这三遍下来,译文基本就差不多了。

我推崇这种译法,我在教学实践中也常使用类似的方法。我很少给学生出翻译句子。没有上下文的句子,根本代表不了翻译水平。至少应该是翻译一段话,或称语义群。但在一定“群”中,不见得字字对应,或句句对应,应该从整体把握,准确传递信息和情感。我姑且称张老师的这种译法为“句群译法”。

三、关于俄罗斯哲学与东正教

说实话,我很羡慕张老师现在的工作状态和心态。他反复说,他做研究是件快乐的事。他甚至断言,那些苦于科研的人,或受科研拖累之苦的人,并没有真正进入科研之中。换言之,从事自己心仪的研究应该是件快乐的事儿。他现在的研究就令他很充实、很快乐。当然,不把科研当做负担,做自己不喜欢的科研项目,或者说单纯是为了研究而研究,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儿。他私下跟我讲,有个课题,他自信只有他能做,也有相关部门要求他去做,但他就不愿去做。理由只有一个——他不喜欢。这就是张老师的个性。

前面讲过,我对哲学充满敬畏。张老师一开始并没有向我们灌输哲学,但他言语间向我们传递这样的信号:只有哲学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记得当年读博时,只有一门公共课,就是哲学类的课程。那门课其实上的很不错,是一位哲学系的女教授主讲的,她经常请京城大腕儿来课堂做讲座,那门课就好像是系列讲座。那位老师告诉我们,哲学是一切科学之科学!我那时对这句话的内涵还不太理解,颇有些不以为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认识的深入,我慢慢发现的确如此。张老师的这堂讲座又加深了我对这句话的理解。

张老师跟我们分享了他的科研之路:学成回国后,他深感自己学的还不够,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又去莫斯科做访问学者。当时走的是石油系列,去的是一所石油专业高校。他在那里似乎无所事事。正巧,他遇到一位哲学教授,这位女教授同时还在莫大兼职,后者邀请他去听一个系列讲座,张老师就机缘巧合地进入了人类学圈子。近一个月的系列讲座令张老师受益匪浅。他跟我讲,那时候做的笔记,奠定了后来学术讲座口译的基础。那些术语基本上都烂熟于胸。那次系列讲座之后,张教授又参加了另一个系列讲座,也坚持下来了,之后就慢慢找到了自己的研究兴趣。

2000年前后,有人找他写一本俄罗斯东正教的书。他本想拒绝,但翻阅了自己前十几年收集的资料后,他自信地认为,这本书也只有他才能写得出来。因为,有关东正教的书籍和资料都在他收藏的俄罗斯哲学著作之中。如今我们知道,俄罗斯哲学准确地应该称之为俄罗斯宗教哲学。这本书即是张老师的成名作——《当代东正教神学思想:俄罗斯东正教神学》。

就在大家一致将张老师奉为国内东正教研究专家之时,他却决定离开这个领域。他重新回到俄罗斯哲学,继续探索。用张老师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要挑战,要突破。多年后,他重又发现哲学与宗教的内在有机联系,便在这一领域自由徜徉起来。

张老师特地谈到了他新近的研究课题——灵修(Духовная практика。他承认,这个领域是俄罗斯当代哲学家霍鲁日(С. С. Хоружий)引领他进入的。张老师对霍鲁日一度达到痴迷的程度,深受霍鲁日的影响。甚至打算写一本霍鲁日的书。当张老师写了3—4章后,他突然失去了热情,写不下去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必须走出霍鲁日影响的怪圈。只有摆脱了霍鲁日,才能真正在灵修这一问题上进行自主的研究。张老师坦诚,这一过程非常痛苦。他很欣慰,也很庆幸,他如今走出来了。

我好奇地问张老师,他与霍鲁日关于灵修的研究有何不同。他笑着跟我说,他们的研究方法和路径不一样,而且他坚信,他的研究会震惊俄罗斯哲学界。我对此深信不疑。张老师已经在前几年震惊过国内儒学界——他曾受邀赴俄参加世界儒学会议。需要指出的是,儒学不是张老师研究的领域,他顶多算是打酱油的。但是,就是这趟打酱油,却留下了足以震惊国内外儒学研究界的观点——儒学的核心价值不是传统认为的“仁”,而是“礼”!几千年来,我们对儒学的认识和研究发生了偏颇,早早地就丧失了对“礼”的传承。听说,张老师的这个观点还惹怒了国内的学界权威。

我对此圈不熟,但听到张老师关于“礼”的观点倒是很有同感。我们常常对一些不守规矩的社会现象诟病不已,其根源恰恰是“失礼”。我们对规则的敬畏感消失了,其实正是对“礼”的尊重减弱或灭失所导致的。对一些仪式的表面化传承恰恰适得其反,而其内在的东西才是“礼”的真谛所在。张老师说,他抛出这一观点就离开了,不再涉及这一领域,因为,这不是他的研究领域。他答应将这篇稿子电邮给我,我很期待读读它。

四、关于其他

张老师讲座的主题尽管是“俄罗斯哲学与东正教”,其内容却非常丰富,信息量大。不同年级的同学都能从张老师的讲座中有所获益。比如谈到读书,张老师说不要去一味追求读书的数量,而是要读你“需要”的书,或者说是对你“有用”的书。如果一本书给你的启迪和教益良多,你每读一遍都有收获,证明这本书对你的确有用,你还可以多读几遍,真正吃透这本书。这个观点也启发了我。

我曾在饭桌上向张老师请教时下颇为关注的高校创新创业教育问题,想听听他从哲学角度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或者更直接一点,以他对俄语的了解,我们俄语专业应该开设哪些课程,才能符合学生的创新创业要求?张老师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很是激动,他没有直接告知我想要的答案,而是迂回了一下,说要培养学生“不安分”,让学生每天都在想着突破或否定,这就是在创新。我明白张老师的意思,也从他那里得到了之前的观点:我们不应该鼓励学生去创业,不能拿个别的成功当普遍规律,我们应该多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从张老师激动的话语中,似乎看到了我们的无奈:这种“意识”本应该从小就要呵护培育的,但是经过十几年的一贯制教育和模式化培养,到了大学,这种仅存的意识和能力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在跟张老师交流他口译的话题时,我对他的中文功底很是钦服。假如前文中我对张老师翻译过程的解读是正确的话,他最后的中文输出过程应该是基于他深厚的汉语言基础。对此,张老师没有否认,他还跟我谈到了刘小枫先生对他的影响。他说,当年,他把自己的中文译稿交给刘先生审校,每一行都校改得密密麻麻一片。刘先生告诉他几个原则,我只记住了前两个,等下次见到张老师再问问。一是,一句话里不能出现4个以上的“的”;二是句子不能太长,长句要拆分。等张老师把这几条原则领会透了,再交给刘先生的稿子,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少了很多。在这里我也很有感触:西方语言的特点是句子长,特别是俄语,有时候一大段就只有一个句号,译成汉语绝对要拆解。同理,过多的“的”也是西式汉译的毛病,过多的«И»(汉语“和”的意思)也是汉式俄语的特点。前天参加了一场硕士答辩,有位同学的论文题目里出现了两个«И»,令人非常不舒服,更不符合俄语习惯。

张老师还提到了俄文写作的问题。尽管他很谦虚,说不懂俄语教学,但他曾经接受过俄罗斯媒体“俄语世界”(Русский мир)的专访,题目就是“中国俄语的白银时代”。张老师这篇专访在网络上已经打不开了,但主要观点他还是透露了一些,他认为貌似繁荣的当下俄语教学与学习,大不如上世纪50年代的“黄金时代”。那个时期的教学条件根本无法跟今天相提并论,但培养出的俄语专业人才却是一流的。如今,高科技手段给俄语教学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我们的人才培养质量却根本提升不起来。张老师告诫同学们要多学知识,不要仅仅局限于俄语专业。另外,我们的俄语教学是不是也应该反思一下呢?

一直以来,我们的听力教学拘泥于字词的准确性,却忽略了对整篇文本的理解与把握。听力课的目的是通过听力理解有声语言的内容和意义,如果我们拘泥于字词的对错上,岂不是本末倒置了?试想,我们在看“新闻联播”时,都能明白一条新闻的内容是什么,但没有哪个人去“一字一句地”将播音员的原话复述出来。没必要,也做不到。这正好符合了我们下一步改革的思路:我们在新版的培养方案中将一些课程模块化了,如“听力与口语”拧合在一起,构成“听说课”。

再比如,我们把一些文化类课程放到高年级,用俄语授课,这种做法也遭到了张老师的抨击。此类课程说白了是一些知识类的课,如果你非得用俄语讲授,同学们既学不好,也深入不进去。还不如就用汉语,在低年级以课外阅读为主,高年级再跟俄语对接,那样会更深入,效果也不错。我们的文学课、文化国情课、概况类、历史地理、风土人情等课程莫不如此。

说到此,张老师对我们的毕业论文也颇有微词:干嘛非得用俄语写?有几个同学在大学四年里能用俄语自由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与思想?为什么不能用汉语写一些他们感兴趣的与俄罗斯社会、文化、政治、外交,当然也包括语言文学等相关的研究或调研报告?那样的价值是不是会更大?学生的收获也更大?!

……

一场迟到了12年的学术讲座带来了如此大的冲击和震撼!我不禁感慨万千:京济相距不过500公里,高铁仅需一个半小时,时间和空间都不成问题,为什么这场讲座拖延了12年之久?!自责中,我跟张老师约好,等下次他时间方便,我们一定请他过来做个系列讲座。张老师欣然应允。

我坚信,下一次讲座一定不会再隔12年!

(断续写于2017526~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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