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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当我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脑海时常会突然浮现出一幅陈年老画:苍穹下灰蒙蒙的村庄,宛若古画发霉的斑点。黄褐色的土地,蒸腾着袅袅青烟一样的雾氲,那是春天土地涌动的阳气。河边的几棵柳树,刚刚泛出嫩嫩的绿色。一位老农赶着耕牛,吆喝着黄牛,操纵着一盘木耙,慢悠悠从画面中游过。那嘹亮的吆喝声,在灿烂的阳光下穿透时空。
这位农夫就是我爷爷。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成年累月住在饲养场里。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在牛屋里睡了好几年。村的牛屋建在离村庄约半里远的地方,那是一处宽大敞亮的土墙院子,孤零零地趴在湖西平原上。牛屋是一溜土墙稻草屋,院子放着一搂多粗的大水缸。水缸旁边斜斜地支撑着一片高粱秫秸短箔。把饲草在水缸里淘洗干净后,用一柄铁笊篱从水中捞出来,搭在缸上的粱秫秸箔上控干水,再送进牛屋内的牛食槽里。趁着湿乎劲在上边撒上一层草料,并用木棍响亮地搅拌着。料是用炒熟的黄豆、高粱等杂粮碾面做成,闻起来喷香扑鼻。牛儿们在豆料的诱惑下,伸出宽大的舌头,大口地往嘴里送着草料。牛屋常年弥漫着一股“二月二”炒料豆子的清香。
冬季,当太阳的最后一抹金色霞光在天边逝去时,黑夜就降临了。村里的男人们吃过晚饭后,为消磨这漫漫的长夜,便三三两两地打着饱嗝走出家门,来到远离村庄的牛屋。牛屋就是村里男人们夜晚聚集聊天的好地方。屋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凌,牛屋内却温暖如春。牛儿们吃饭后安静地卧在地面上,不紧不慢地反刍着胃里的草料。牛屋的门上挂着用稻草编成的厚厚的草苫子。爷爷在牛屋当门燃起一堆柴草,柴草冒着袅袅青烟。青烟在人们头顶上盘绕着,充盈着偌大的牛屋,温暖着人和牲口,然后,才从墙缝处轻轻柔柔地逸出,消灭在湖西平原的夜色里。挂在墙上的破马灯,用微弱的光,把狼烟地洞的屋内努力照亮。聚集在牛屋里的人们或蹲、或站,互相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爷爷陪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云山雾罩、妖魔鬼怪、七只蛤蟆八只眼,进行着纯粹乡村风格的谈话直播。我躺在被窝里,在村里人们胡扯八掂的笑谈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牛马比君子,人吃饭还保不齐吞进个鸡骨头鱼刺啥的被卡着,牛有时候也会生病。爷爷喂了一辈子牛,摸索出许多土方子,身怀绝技,是湖西地区有名的“赤脚兽医”。特别是给牛治疗胃病,爷爷有绝招。他指挥男劳力把生病牛五花大绑,固定在木桩上。绑在木桩上的病牛,铃铛大的眼睛里流着眼泪,“牟牟”地叫着,可怜巴巴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老黄牛声嘶力竭的哀号,感染了其它的几头牛。牛们悲凉的合唱声在饲养院子里翻腾共鸣。此时,只见爷爷撬开牛嘴,从怀里掏出一块栓着尼龙细绳的黑色石头,慢慢塞进牛嘴里。那是爷爷给牛看病的宝贝家伙。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当把尼龙细绳从牛嘴里拽出来时,人们看到从牛嘴里吐出一个脏乎乎的草蛋子。爷爷把草蛋子剥开,从里面扒拉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片、铁订、和细钢丝。过后,再熬上几副汤药,给牛灌服下去,生病的牛又健壮如此了。
开春,爷爷赶着黄牛,先是用木犂把地耕起来了,然后套上木耙,把田耙平、耙松了,准备栽种春高粱。在雾蒙蒙的春天烟氲里,爷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毛蓝色粗布对襟褂子,站在木耙上,大声吆喝着牲口,发出“得得”,“驾驾”,“哟哟”等连串的口令,指挥着黄牛们统一前进的步伐。过路的人看到这一幕,会从心底发出由衷地赞叹!真是一个好牲口把式啊!
爷爷洪亮的吆喝牲口的声音,在湖西春天的原野上,久久回荡。随着爷爷的逝去,这声音已成为故乡农耕岁月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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