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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罗小姐从青岛回昆明后就去看望韦老师,碰到我时捎来一本《种子植物花粉电镜图志》,说是作者韦仲新先生送我的。该书出版于2003年,内容翔实,印刷精美,设计简洁明了,整个封面为纯色的黑底,油亮,印有三粒状如足球或网球般的花粉粒,黑白图片灰度适中,轮廓清晰,书名特地设计为彩色字体,打破了专著的沉闷。翻开一看,里面不仅有花粉专业术语的解释,还有作者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近700种植物的花粉扫描图片,文字注释清楚准确,花粉超微形态结构特征清晰可见。这样一本图文并茂,内容丰富的专业书,对于研究植物花粉形态的学者来说,不啻为一本使用价值很高的工具书。
于我而言,这本工具书,被我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我想,哪怕不是为了研究植物,只图看稀奇,也值得收藏。所幸的是我前后得到两本,一本放在家里,一本在办公室,随手可及。它选择了我国100余个科350个属的植物花粉为代表,向读者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花粉形态特征。有常见的三孔沟、四孔沟、三拟孔沟或4拟孔沟花粉,也有没有萌发孔的花粉。它们或圆或扁甚至或方,或单独成粒,或粘合成块,千姿百态。令人诧异的是裸子植物的花粉竟然有一个类似于摇篮般的药床为花粉发育提供了空间。令人过目难忘的是封面上三粒带有粗网纹状纹饰且嵌有浅环萌发沟般的西番莲花粉,一个个圆溜溜的,看上去像《格列佛游记》小人国中的迷你小足球或小网球。当然,形形色色的花粉中,有的表面光滑平整,有的布满了一颗颗或粗或细的瘤状或刺状突起,那些林立的刺瘤让人联想到缩成一团的小刺猬,看上去十分有趣。
正是通过这样一本花粉图谱,通过研究生期间导师指导我学会使用扫描电镜后,我对植物的微观世界有了自己独特的认识和喜爱。我喜欢坐在电镜室的独处时光,一个人坐在冷清寂静的屋里,目不转睛盯着显示屏上的花粉形态,常常会忘了身处何处。我觉得,只要坐在电镜前,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眼前的一粒粒花粉以一张张新奇而独特的面孔呈现在眼前。我想,这样一份沉浸于工作的乐趣,唯有同行方可体会。每当翻开流传不多的几本花粉专著,我常常为他们曾静享过一个人的独处时光略有感叹。梁老师就常常会提到,她记得吴征镒先生说过一句话:做科研的人要耐得住做坐冷板凳的寂寞。然而,在扫描电镜室坐冷板凳并不寂寞,也不枯燥,而是随着一层又一层电子束扫描,看到了一个放大几百倍、上千倍甚至是上万倍的微观世界。高分辨率的电镜照片中,呈现出一个神奇的微观世界,让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精妙绝伦。
试想,区区一粒花粉,细弱尘埃,肉眼不可见,双手不可触,鼻子闻不到,耳朵听不着,基本上可归为无形、无色、无味、无声之“隐士”颗粒。它们,栖居在花心中央,产自于雄蕊的花药室内,生于斯,长于斯,成熟时,则随花药室壁的开裂而散粉。一旦踏出药室,或随清风,如杨柳或松柏行风媒传粉;或随蜜蜂蝴蝶甲虫等传粉生物行虫媒之道;甚至是随水流,如水生植物睡莲等;四处传播,寻找合适的对象(柱头),完成植物传宗接代之千秋伟业。正是这样一粒在空气中比尘埃还小的花粉粒,在植物学家眼里,通过扫描电镜,放大了几千倍,甚至高达上万倍,它们就无处藏身,原形毕现,其表面的凸凹不平在电子束的层层扫描下,一览无余,清晰可见。很多时候,我们观察现代植物的花粉形态,是为植物的分门别类提供依据。有时候,电镜下观察的花粉还来自于地层深处的古植物孢粉,科学家根据古今植物花粉形态特征的对比分析,为人们理解地球上的生命起源、演化和环境变迁打开新的窗口。
当然,有些植物花粉的存在也并非要通过扫描电镜观察,只要你稍微留心,依旧是可以看到它们的存在。这就需要某些植物的花粉批量成熟,集体散粉,以数量大而醒目。譬如说,在古老的雪松树下,其巨大的树冠下,常会在散粉季节铺就了一地鲜黄。再譬如,在北美地区,一株株高大的橡树,也会在春季开花时,从难以察觉的柔荑花序内散落出不计其数的花粉颗粒,漂浮在空中。一旦暴雨过后,车顶上、窗户边、人行道上,都会有一地黄色花粉的流淌痕迹,在池塘或溪流边,也能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粉。这样显而易见的借风传粉现象可持续两三周,这也是花粉敏过体质的人最为烦恼的时节。为捕捉和研究空气中的花粉过敏源,国立台湾大学还出版了一本《台湾空中孢粉志》,通过扫描电镜观察,详细地提供了某个地区某个季节会带来花粉过敏的植物种类,建议人们有选择性地种植。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扫描电镜下的花粉形态研究不仅具有重要科学意义,而且与人们的生活也息息相关,可以为花粉过敏源的查证提供科学依据。
2018年春节前,在扫描电镜前观察花粉时,我看到了一种新型的花粉类型,在花粉文献或花粉形态特征数据库中均无报道。我当时就很想联系上韦老师,请他指点一下,然而想到元旦期间拜访他时,正好大病初愈,不宜过多打扰。我想等自己先琢磨出一个清晰的思路,再去请教。然而,时不待我,刚过去的清明节期间,就听到了先生仙逝的消息。
时钟滴滴答答,再次翻开了先生的著作,看着一幅幅精美绝伦的电镜花粉图片,读研究生期间向先生请教时的场景,工作时多次参阅先生发表的研究论文时得到的启发,全都汇聚在手中的这一本花粉专著上。
曾记得,2012年的某天,我在新华书店时闲逛时,看到了《种子植物花粉电镜图志》一书,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生物类工具书一栏,心里不禁一阵高兴:噢,韦老师的书还在出售!
也记得,在2014年的某天,我去省图书批发市场,在云南科技出版社的专柜书架中,又一眼瞥到了这装帧精美的图书,不由得再次翻阅,书里一幅幅清晰的花粉图片,再一次加深着我对植物微观世界的理解。
又记得,2015年某天,我在梁老师家里的书架上又看到了这本书,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它依旧清晰地烙印着我对花粉微观世界记忆。
更记得,2016年年底,我在省图书馆,又一次看到了这本熟悉的专业工具书,赫然醒目地摆放在自然科技图书中,在一片花草虫鱼鸟兽等专业或科普丛书中,颇为瞩目。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此刻家里已有两本,我竟然又拿起它,站在冷清的图书馆中,再次翻阅,就像拜访老朋友一样。
当然最清楚地记得,今年(2018年)的元旦期间,我们几个研究生同学去拜访攻读研究生时曾给予过我们殷切指导的老先生和前辈,其中就包括韦老师夫妇。两代植物学者齐聚一堂,谈论的自然是做论文时与先生们愉快的交集时光。我们都记得差不多快要退休的老先生们,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严谨认真,但凡学生辈的我们上门请教,必淳淳教诲,鼓励有加。也记得老先生们为了熟悉电脑操作,也虚心向我们学习如何使用电脑,常常拿出纸笔记下开机关机以及安装软件的操作程序。因此,在求学期间,他们身上传递出来的孜孜不倦、活到老学到老的学者精神,令人受益匪浅,肃然起敬。也就是在这最近一次的叙旧与嘘寒问暖中,年近八旬的老先生,在夫人的帮助下,拿出事先就准备好的书籍,一人送一本。我记得韦老师送我书的时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边,用略微颤抖的双手给我写下了赠书留言。看着老先生娴熟的字迹,依旧只能想到典型的学者风范必如前辈老师的模样。我想,从此以后,我不仅会对老先生的专著印象深刻,而且会对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肩负着的教书育人和传承有了新的体会。
2018年4月2号,我给打算跟着我做毕业论文的本科生们做一个研究工作方向的介绍。下意识中,我竟然把桌上的《种子植物花粉电镜图志》连同胡适宜先生的《被子植物胚胎学》一书,拽在手里,拿到课堂上为同学们介绍植物花药发育过程中所涉及到的胚胎学特征。我只是想,面对首次踏入植物学领域的学生来说,有必要从视觉上为他们打开一扇留心自然、喜爱自然、体验大自然神奇之处的窗口。面对制作精美的花粉图片,也许有那么几个学生会对大自然微观世界的奇妙景象产生好奇与向往。我希望,愿每个人与生俱来、对大自然充满好奇和探索的初心,永不泯灭。
2018年的4月7号,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与宫崎骏长期合作的动画界巨匠高畑勋导演先生去世的新闻,惊叹于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宫崎骏动画杰作背后的合作与传承。紧接着,我也接到了韦先生仙逝的哀讯。初春冷清的时光中,我好像无所事事,只是再一次翻阅着先生的花粉专著,翻拍了几张有意思的照片,以示纪念。
长者已远,风骨长存,愿逝者在另一方净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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