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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会心”在《会心》(全文搞)
——读《红楼梦会心录》有感
受权发布厚艳芬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6年2月16日发布
这里受权发布的是厚艳芬女史的书评全文版,她是商务印书馆2015年12月出版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的责任编辑,限于篇幅该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2016年2月24日第19版(图书推荐版)时文字压缩了一千多字。
三年多前,当吕启祥先生跟我提起她的《红楼梦会心录》时,我直觉到这是一本沉甸甸的好书。
所以这样说,主要缘于我对作者的了解。圈里人都知道,在当代真正研究红学的庞大的队伍中,吕先生是名列前茅的几位学人之一。早在十年前,她与当今红学大家冯其庸、李希凡、蔡义江、胡文彬等十多位先生联袂而出自选集《吕启祥论红楼梦》(即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名家解读《红楼梦》系列”),即是对其学术贡献的重大肯定。更何况,吕先生还是这其中唯一的女学者,着实难得!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吕启祥先生降生于上海,受江南水乡绍兴书香之家的熏陶,她自幼受过良好的中西式教育。小学是在沦陷区的上海读的,中学转到广州,时新中国已成立,由于当时重理轻文,1954年高中毕业,她被派至全省最僻远的海南中学执教化学、数学。三年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系任教。1964年,先借后调到中宣部工作。众所周知,那个年代运动不断,包括学校里的、社会上的各种运动,直至1966年“文革”风暴来临,说起来真正的教、学、研所占比重并不多,而二三十岁这人生的大好时光却被无休无止的“运动”吞噬了。1969年,吕先生撇下出生仅几个月的女儿,随中宣部下放到贺兰山下的“五七干校”劳动,一干就是四年。也就是在这长年的文化沙漠中,难熬的精神桎梏下,当时为数不多的被允许读的“好书”《红楼梦》,成了吕先生此后半辈子的“知己”。“盖因自己颇有了人生阅历,看够了周遭‘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切己的人生感受同《红楼梦》的意蕴不期而然地相通了,读下去有无穷兴味、诸多感悟。”(《红楼梦会心录·后记》)
无论何时,《红楼梦》都是一部小说,这是进行研究的前提条件。那么,既然是文学,阅读中凡会心处,常有诗意美感在焉。作品的不朽价值,无论是社会的、历史的还是哲学的,无不仰赖其审美品格来实现。这是吕先生研究的着眼点和着力点。其为文,无论是人物分析、艺术开掘还是意蕴阐发,均由此出发,亦归结于此。缘此,吕先生为自己的书取名为“红楼梦会心录”。
作为红学家,吕先生对《红楼梦》诚然会有许多独到的“会心”;而在读者眼里,我也会对《红楼梦会心录》产生诸多会于心的看法。这就好比面对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每个人因自身阅历、学养目光、欣赏角度等有别而涌起不同的美感,所以就有了那句话: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下面就谈谈我的“会心”——
“会心”之一:《红楼梦》究竟凭什么打动人?宝黛之情何以长存?
这其中的奥秘就在于《红楼梦》充盈着诗意和美感,或者说,曹雪芹的小说蕴含着真善美。过去,学术界受左的思潮影响,一提《红楼梦》,就是“讽刺”“揭露”“鞭挞”一类字眼,而宝黛二人的爱情,就是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下被活活扼杀了。近年来,在功利实用的大潮中,小说主人公越来越不受待见——黛玉小心眼,宝玉无担当,故事陈旧迂执,不符合现代人欣赏口味。以上两种情况未免皆失之表浅。试想:宝玉是荣国府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老祖宗贾母眼中的“小祖宗”,众人趋奉承迎唯恐不及,哪个敢怠慢?黛玉是老祖宗“惟疼”之女留下的骨肉,幼年孤女前来投亲,贾母一见之下悲痛难已,搂住外孙女儿呜咽不止,这情景谁人不见?从小说中,我们实在难以找出什么具体的故事情节来给“风刀霜剑”做注脚。宝玉所以遭到“世人诽谤”,是因为他“不通世务”,“怕读文章”,而他这“偏僻”“行为”“乖张”“性”,却赢得了黛玉的欣赏。宝黛的悲剧实在是二人的性格志趣不见容于当时的社会,来自外部的压力——看似无形,实则却是强大得不可抗拒!这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命运的悲剧。以弱小的个体抗衡强大的社会,虽则无望无奈,却彰显出人的尊严。置之当代,贾宝玉顽石一般不可移易的秉性和林黛玉高洁自尊守心如玉的气质,他们发自内心的不受任何外力干扰、不附带任何外在条件(诸如财富、权势等)的真情,不仅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就是在任何时代也不会减损其价值。这种对于真善美的守护和向往,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打动读者。这正是经典作品最重要的品质。
“会心”之二:学术“规范”不能流于只是对形式的规范
先讲一件趣事:为纪念某文史大家,其当年的一名学生写了一篇文章,因系回溯早年,夹叙夹议,因而笔致清新活泼。某知名学术刊物拟采用,但认为文章不合“规范”,要求作者修改。要知道,这位五十年代的老学生早就是某重点大学的著名教授,科研功夫自不必说,尤为难得的是文笔上佳。这样的资深教授写出来的文章会不行?大概那位编辑简单地以为:学术刊物只发论文,而论文应该有自己的路子,即按“规范”写。有意思,照这样的想法,天下的文章都一个样,可以先做一块“模板”,只要换上相应的论点、论据、结论等,就是一篇新论文了。这岂不成了实验室里的实验报告?退一步说,即便理科论文可以这样做,可作为人文科学,尤其当我们面对祖先留下的或气象宏大或旖旎绰约、或豪放雄壮或温婉细腻的五光十色、变化万千的古典文学作品时,我们的研究性文字是不是也应该相应地律动起来、有些色彩、加点温度呢?
2004年10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推出了红学大家蔡义江先生的《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这本凝聚着作者此前十年红学研究心得的书,并无气势恢宏的架构和叠床架屋的章节,仅22万字,只是平平淡淡地由读者的提问进入本题,直截了当,然后顺流而下,一个题目接着一个题目地谈下去,娓娓道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作艰深之语,不以内容屈就形式,不端学术架子。尤为难得的是,全书没有一个脚注和文尾注,所有材料的来源都在行文中交代明白,给读者阅读以极大的方便。若按时下一些专为成果量化需求设计的“标准”软件“规范化”格式,则很可能会因不符合其格式要求而无缘进入所谓的“核心期刊”或“优秀著作”。
然而,吕先生却非常心仪蔡先生撰文深入浅出的优长,“良师益友长相忆”辑中《学术著作的上乘境界》一文,在品评蔡著的同时,痛快淋漓地倾吐了她本人对所谓学术“规范”的看法:
真正的学术规范应符合学术创新要求和学术道德标准,而不是那种流于形式的千篇一律“公式化”条框。学术规范应当有利于学术的创新,有利于与学术内容有机协调的多元表述,从而彰显出各个学者和不同学术论著的个性。……本来,学术论著的写法和表达形式就应当是多元的、多样的,富于人性化、个性化的,就学术文章而言,……必须言之有据、言之成理。这种有理有据的学术文章的写法不必强求一律,有的在文中列出大量的注释,甚至长注比正文的文字还多,注释本身就有很高的学术性,也有的像本书这样文下文后不带注的,而照样有理有据,各有千秋,百花齐放。……这后一种写法并不见得比前一种更容易和省事,因为需要对所掌握学术资源的充分驾驭、消化和运用,需要有足够的功力。
是呀,我们平常老说“深入浅出”,其实要做到这四个字谈何容易,这实在是学术上的自信和表述上的自如互为表里所达至的上乘之境。而读吕先生的《会心录》,恰如从山阴道上行,这种举重若轻、深入浅出之作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美哉!
“会心”之三,也是笔者欲着力强调的,是读者千万不要看轻“良师益友长相忆”一辑
本来按常规,论文集只宜收入学术文章,写人的散文可作为“附录”附上几篇,不能多,以避喧宾夺主之嫌。可《红楼梦会心录》却打破陈规,此类文章从篇数上讲超过另外两辑。作者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不怕降低整本书的学术含量?且听吕先生的殷殷告白:
至于第三部分,旨在记取诸多师长学友的教诲和帮助。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有所依凭,灌注了前人和时贤的心血智慧。我深知自身学术上的成果十分有限,倘若离开了众多师友的培植,那就连这一点果子也结不出来。这部分所收包括健在的和已故的,受教有深浅,交往有长短,虽一点一滴,亦当铭记。(《红楼梦会心录·前言》)
质朴的语言,炽热的感情,拳拳之心,似可触摸得到。相信每一位读者,都做过学生,都有自己的老师。扪心自问:当我们日后取得一点点成绩时,我们是否还记得感念当年的老师?
吕先生的老师固不乏闻名于世的学者如启功、钟敬文、郭预衡、冯其庸等大家,她所记述的也有前国家领导人邓小平的夫人卓琳、曾“荣任”过文化部副部长的袁水拍之类的高官,然更多的还是普通的学人和教授,“如不留存于此,将会湮没”。如此看来,此书尚有其珍贵的史料价值。
令人欣慰的是,作者将书赠送给师友同道,结果许多人对这第三辑中涉人的一组文章最感兴趣。就像年轻人热捧演艺明星一样,书中记叙的许多人也是学术圈里的各方“神圣”啊,理应敬仰,值得“猎奇”——大家也想了解一下学术大神们背后的东西。
滔滔学界,滚滚红潮,毋庸讳言,如今的大环境确实不太利于学术的健康发展。但历史无情亦有情,泡沫泥沙终会淘汰,真知灼见终将留存。为学术留痕,为学界留史,《红楼梦会心录》自有其不灭的价值。
2015.12 初稿
2016.1.30 定稿
(拙文撰写过程中,承蒙吕启祥先生赐教斧正,在此谨致敬意和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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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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