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取经团队刚组建完毕——以吸收最后一个成员沙僧为标志——由黎山老母和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合成的所谓“四圣”，对唐僧师徒进行了一次禅心测试。

何为禅心？《西游记》第七十四回说，断欲忘情即是禅。若依第二十三回的回目“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和“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禅心就是断欲忘情、一身务本之心，就是不被外相所迷惑、一心向佛的意志和决心。

对禅心的定义或解释本身就说明了禅心对取得真经的重要性，也因此说明了为什么四圣在取经团队刚组建完毕就立马对团队成员进行禅心测试。

四圣试禅心的结果及其意义总结在四圣留给取经团队的八句颂子（相当于测试报告）中：“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这份“报告”只给出了对唐僧和八戒的测试结果。

悟空和沙僧的测试结果呢？为什么不给出他们俩的结果？难道只有唐僧和八戒是否有禅心才关键，而悟空和沙僧是否有禅心一点都不重要？

我们从物理角度来分析。

其一，四圣试禅心的原理和方法。

四圣在取经团队必经的路上化身娘女四人，又点化一座庄园，专候唐僧师徒“借宿”。

唐僧师徒走进庄院后，闻得这是一个“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的“过当的富实之家”，只有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

为娘的妇人问唐僧：“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这其实是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是继续前往灵山取经，还是留下来作上门女婿，坐享荣华富贵？如果选择前者，说明有禅心；如果选择后者，则说明没有禅心。

这个测试隐含的基本原理是：取经之路十万八千里，一路上既有重重魔难，更有层层诱惑，这些都是考验，而相对于重重魔难，层层诱惑是更大考验。如果最容易动摇人心的诱惑（美女、财富、权力等）都不能动摇一个人的决心和意志，那么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这个人的决心和意志。

老文想起了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人生之路》（改编自路遥小说《人生》）里的三角爱情：高加林爱刘巧珍，并向她表示过只爱她一人；在他当上县新闻干事后，比刘巧珍有颜值、有才华、有背景的高中同班同学黄亚萍突然介入，强烈表示想嫁给他。高加林的选择检验了他心中是否只有刘巧珍。

禅心测试跟爱情测试一样，看重的是专一性，检验的是排他性。

其二，沙僧不能做自己，因此四圣试不出他的禅心。

物理学上的测量分为直接测量和间接测量。

直接测量是指直接从测量工具的读数获取被测物理量量值的方法。

我们观察一个物体的形状、大小或一个人的相貌、高矮，所见即所得，就是直接测量。

间接测量是通过测量与被测对象有确定关系的量，再由这种关系换算得到被测对象的量。

例如，物理学家通过原子内部电子发射出的光波推断电子的特性，就像医生拍拍患者胸部并根据体内发出的声音来判断患者体内的情况，就是间接测量。

显然，禅心不是一个可以直接测量的量。四圣试禅心采用的正是间接测量。它基于的是禅心与人对美女和财富的态度之间的关系。

理论上，这种关系对所有人都是成立的。但这里，沙僧是个例外。沙僧之所以是个例外，并不是说沙僧作为个体不遵循这种关系，而是因为他不能做他自己。

沙僧在取经团队中的职责是唐僧的贴身保镖。他延续了在天庭当卷帘大将时养成的唯主人是从的职业精神，也就是对待一切事物，他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只能主人说怎样他就说怎样。这就导致四圣对沙僧的禅心测试，测到的是唐僧的结果。

四圣如果改进一下测试方法，可能测出沙僧的禅心。例如，对唐僧师徒分开单独测试或平行测试，或者在对唐僧测试之前，先对沙僧进行测试。

但也许在四圣看来，相比于沙僧对唐僧是否忠诚，沙僧有没有禅心根本不重要，所以没必要费周折。

其三，四圣对悟空的测试难避观测者效应，因此试不准他的禅心。

但凡测量，都涉及到测与被测之间的相互作用或干扰。

现实生活中常见这样的情景：一人对另一人说：“你为什么看我？”另一人反问：“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这就是测和被测之间的相互作用或干扰。

这样的相互作用或干扰对测量结果有没有影响？有多大影响？

这取决于相互作用或干扰的强弱。

仍以“看”为例。物理学上，看到某个对象，是这个对象发出的光子或/和从该对象身上反射出的光子到达看者的眼睛，导致眼睛里的某些分子的电子发生量子跃迁，引发物理化学反应，产生神经电信号传到大脑等等一系列过程的结果。光子是看和被看之间相互作用的纽带。

如果看的是宏观物体（例如一张桌子），那么显然，光子对桌子的“冲击”微不足道。如果把桌子换成量子（光子本身也是一种量子），那么这种看的过程相当于用一颗子弹打另一颗子弹，看也就破坏了被看状态。

人有意识。对人心的测试不是类似于测量桌子长宽高的经典测量，而是类似于量子测量。

经典测量中，正如Robert P. Crease和Alfred Scharff Goldhaber著《量子时刻：奇妙的不确定性》所写，测量者可以从他们的测量中“将自己拿出来”。量子测量并不独立于所观测的物理系统，而是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也就是测量者很难从他们的测量中“将自己拿出来”，导致测量行为影响被测系统的状态。

把量子测量作“社会推论”：观测一个事件这个行为本身会改变那个事件的本性。首先，那个事件立刻就变得和观测者相关了；其次，观察那些知道自己在被观察的人的行为会改变他们的行为。

这意味着，对人的一切测试，无论是智力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像量子测量一样，是测不准的；测量到的结果，形象点说，是人（系统）因应测量而“装出来”的状态。现代心理学家把这种测不准现象叫作“观测者效应”。

四圣对悟空的测试完全符合观测者效应，因此测不准悟空的禅心。

《西游记》原著写道，一日傍晚，唐僧提议，“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悟空“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

这样的“情知”好比一位老师得知了校长要来听他的课，他还会像平时一样上课吗？

老文上中学时期，一位语文老师很有个性，他若事先得知或课堂上发现有领导听他的课，他就会从讲解课文改为叫学生写作文，他则站在讲台旁纹丝不动，一言不发。他的这种对策让领导测不准甚至测不到他上课水平究竟怎样。

幸好，悟空“不敢泄漏天机”，只对唐僧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而其他三人又没有看破佛仙点化的能耐，否则，四圣试不准任何一个人的禅心。

四圣如何才能测准悟空的禅心呢？

办法就是像测试其他三人一样，对被测对象进行测试但又让被测对象感觉不到在被测试。这样的测试方法在物理学上叫弱测量：通过测量仪器与被测系统之间极弱的耦合作用，获得关于系统的量子态信息，而不导致量子系统塌缩。

弱测量接近不测量，其道理有如古人说的“慎独”，也就是，真实的人品在那无人知晓处。

例如，校长如果从坐在课堂听课改为悄悄地贴在教室门外从门缝往里听课，就能了解到一位老师上课的真实情况，因为前者是强测量，后者是弱测量。

再如，各种人才“帽子”的申报和评审是强测量，诺贝尔奖评审是弱测量。

总之，四圣能试出唐僧和八戒的禅心（其实八戒是否有禅心不用试也知道），试不出沙僧的禅心，试不准悟空的禅心，都有其物理学上的原因，尽管禅心不属于物理学的研究对象。

白居易诗云：“物理不可测，神道亦难量。”禅心作为一种人心，是很难测，甚至不可测的。但正如门捷列夫所说：“没有测量，就没有科学。”同样，没有测试，就没有取经。物理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各种人心测试，实现对难测乃至不可测之人心的精确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