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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来,我先后失去了两位良师益友。其中尤其让我长歌当哭的,是引导我走上新闻岗位的黎星老师。另一位,则是协和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黄建始教授。作为驻美国首席记者,黎星因突发脑溢血医治无效,于美国当地时间2011年8月7日14时45分在华盛顿去世,终年54岁。因脑溢血倒地的那一刻,她还在采访中。
我算了一下,黎星去世的时间,差不多正是12年前我开始在《中国日报》正式工作的时间,而招我进入China Daily的,正是当时担任文教部主任的黎星。
在华盛顿参加了黎星老师的葬礼,看到她安详而高傲的笑容还浮现在遗体上,立刻悲从中来,险些哭倒。
其实在黎星手下真正的工作时间,算上实习,不到两年,但出于自己先是文史后是科技的文教情结,在CD工作的8年来,我始终为文教版面写稿,始终在与黎老师保持接触,同时,我也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关注黎星。现在想起来,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我始终在思考CD的前途及其对自己命运的影响,而作为对自己业务工作能力颇为自负的我,始终把黎星当成了自己在CD的某个方面的影子。
黎星的成就自不待言,一生获过八次中国新闻奖,虽然在报社的职位看似越来越低,从总编辑助理到美国版总编辑最后再到不管一兵一卒的美国首席记者,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敬业工作的精神,足以让她那些位高权重的同学和同事们汗颜。
时下,应该是由于报社的组织,对她事迹的报道蛮多了,如《黎星:永远的星星》 http://www.chinadaily.com.cn/micro-reading/dzh/2011-08-09/content_3445413.html 等等,而我也一直在思考,在诸如热爱自己的事业和无私奉献等意识形态话语已经满天飞的情况下,我究竟该纪念黎星什么?
这么多日来,我一直在仔细和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占据我脑海的,还是我自己多年来在科学新闻领域不断提倡的专业主义精神(我的最新著作名为《全球性议题的专业化报道——气候变化新闻实务》),而随着对黎星老师工作的思考,我对这种专业主义的理解,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专业主义精神最低的一个层次,就是遵循基本的新闻规范。说是最低的层次,但中国恐怕有大量媒体,既包括传统的党报媒体也包括市场化的都市报,其实际运作中都难以做到这种专业化。
相比于其他媒体,特别是其他官方媒体,中国日报的专业规范确实要好一些,因为这份媒体从诞生之日起,作为英文媒体和中国对外交往的窗口,就要把西方新闻多年来形成的一批规范放在台面上。记得刚入行进中国日报的时候,虽然充满了写作的激情和新闻的热情,但写稿子确实不轻松,当时主要就因为这一条,即观点评论性的内容不能出自记者自己的嘴,必须要采访。逼着自己这么干的结果,一方面是黎星老师等报社编辑觉得我的稿子太生硬,另一方面则是自己的收获,专家资源和思想见识随着大量采访而迅速增加。在遵循新闻规范的同时也能写出优美的文章来这个意义上,黎星的专业精神和专业能力让我非常钦佩。
然而,在另一个意义上,中国日报的专业精神则比中文同行更少。随着我担任一份市场化的调查新闻媒体的总编辑,对这一点我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那就是对于媒体人,真正的专业精神一定是奠基于理想主义之上的精神,在中国,则主要体现为我们媒体人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对抗与对话。
现阶段的新闻界主要表现为以调查新闻为特点的对抗,当然,在调查新闻方面,媒体同行也有不同的专业性的衡量办法,比如到底是否应该采取用茶水装作尿来化验就有不同的看法。在这方面,中国日报作为英文官办媒体,很难理想化。
当我们还在把报道当成政治任务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可能在最终的意义上成为职业的新闻记者,因为新闻工作就其本性来讲,绝不是任何政治任务。当然,对外报道和对内新闻报道有别,确实不是只有调查性报道才专业。但没有调查性报道,记者的职业生涯总是一个缺憾。
记得在黎星老师那里,一共经历了两次稿子被枪毙。一篇是反对政府强占民宅的调查报道,另一篇是撰写大西线调水的特写。现在对这两篇稿子被枪毙我非常理解。而回到它们被毙的原因上,则很明白,中国日报这种政治宣传为主的媒体,不可能允许我的文章或者直接谴责政府,或者潜在破坏国际关系(大西线调水的动议涉及到湄公河等上游)。
然而到这里,我的思想出现了一个死结。既然中国日报这样的媒体在这种大是大非上无法体现专业精神,那么黎星老师的专业性精神何在呢?当然不能只是因为那八次中国新闻奖。改变中国传媒的南方报系的主要媒体和记者,可能连一次中国新闻奖都没有得过呢,这不改变同行们对他们的尊重。
纠结了很多天,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时候想明白了,媒体的专业精神和个人的专业精神并非等同。中国日报是一份很难让人理想主义激情四射的媒体,也不可能培育出南方报系那样的对抗性的调查报道记者,但在这样的媒体环境中,如果能仍然执着地、尽心尽力地写好自己的每一篇报道,做好每一篇文章的编辑和指导,在担任领导后把自己的部门带向小环境能允许的最好的前途,这不是专业主义精神是什么?
而对于黎星老师来讲,在此基础上,她又体现了一种人性所能表现的最大的专业精神。那就是在最近几年,在她的报社仕途发展一直不顺,以高超的业务能力(在这个小环境中,至少从获得中国新闻奖而言是无人出其右的)而被差来遣去,不停地在开拓新事业方向的同时放弃旧岗位给人挪位子,但她仍然能一如既往地做好手头的每一份工作,并且主动地不断开创新的工作内容与工作范式。这样一种敬业的精神,不是卓越的专业主义精神还能是什么?
也许我对她的理解比他人更多,那不光是因为曾做过她那么多年直接和间接的部下,更因为我也是在这两年,在事业的顶峰,从一个媒体领导的位子上突然被拿下,而即便如此,我也在一个挂名的职位上继续在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因为愤懑而让自己糟蹋东家偷偷给自己的报社社长助理的职位。
如今来到国外,对自己的经历已经很坦然了,而正是这种坦然,让我在参加完黎星老师葬礼后,对专业主义精神,又有了一份深刻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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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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