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一个没有外公外婆的童年。
小时候,只知道爷爷奶奶。很长时间一直以为爸爸妈妈都是爷爷奶奶生的。有一次有个小朋友从她外婆家回来,穿着新衣服,吃着小点心,还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人书,说是都是外婆做的或买给她的。让我倾慕不已。外婆是个啥东东?怎么这么好?回去问妈妈,妈妈叹口气,闪烁其词,语焉不详,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长大了一点,第一次填表,好像是加入红小兵什么的。我交上的表被退了下来,说没有填外公外婆,因为社会关系一栏八父八母都要填上,我这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外公外婆的存在。当我把表递给妈妈时,妈妈脸色变了,她还是告诉我外公外婆的名字,并让我填上外公,商人;外婆,家庭妇女;原住上海。然而表第二次交上后又被退回,因为外公外婆没有写上当前的地址。这一次,我知道了,外公外婆和当时文革期间一个可怕的地名联在一起:台湾。
因此,为这个如影如幻的外公外婆,我红小兵入不了,班干也当不成,去外面讲用肯定没我的份,所有的好事都与我无关。小朋友们看我的眼光也有了异样。他们不带我玩是常事,背后的指指戳戳我也见怪不怪了。我成绩一流,表现突出,又多次反复考验,最后终于以可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加入了红小兵,据说还是破了格。说实话,外公对我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符号。而我对这个符号是怨恨的,因为这个符号让我比别的小朋友矮了一头。
有一天,妈妈接到一封辗转过来的信,打开信,人就软了,撑到晚上,关起门来痛哭。听到她和爸爸的对话,我知道了,外公没了。我当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还以为以后外公符号就不会那么厉害了。后来又多知道了点关于外公的事,据说他被葬在一个叫阳明山的地方,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台湾地名。
然而逝去的外公没有减少他作为符号的影响力,他就像魔咒一样继续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我们不好的事或多或少与此有关:爸爸隔离批斗,妈妈劳动检查等等。后来,我们下放了。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改造。但没想到的是魔咒到了这个新地方好像慢慢失灵了。农村的小朋友们从不问也不在乎我外公的事,大概当地流行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外公外婆不是自家人吧。我在那里真正感到了和别的小朋友一样。就这样,虽然生活艰苦,我却在自然环境中健康地长大了。(见我另一篇博文:河北梆子-下放四十年心的记忆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215707)
后来我上了大学,外公的事也真的渐渐淡了。有天下课,忽然听到随风飘来的一首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那轻柔又带着一点淡淡忧伤的旋律竟然弹动了我心里一条从未察觉的柔弦,一瞬间让我泪流满面,我也有个“外公的阳明山”呀。原来,血缘和亲情是割不断的,尽管从未谋面,尽管曾经怨恨,但内心深处的潜情感却一直存在,就像种子一样充满着生命力。一有机会就会发芽、开花。
终于有一天,收到妈妈的来信,说外婆后来去了美国。现在外婆要回上海来看我们了。我紧张兴奋,手足无措,当下翻开箱子,找出有限的几件衣服,觉得穿哪件都不合适,后来索性全部带上,请了假就赶往上海。在那儿我终于见到了我那慈祥的外婆。
外婆已经年迈,我没有赶上去机场接。但听说外婆在机场与妈妈抱头痛哭。当年因为外公在台湾的产业出了点状况,外婆和外公一起去台打理。不想到,风云突变,上海解放了,去了就回不来。一晃竟30多年,外公最终也永远留在了那里。妈妈是大姐,解放时也就十几岁,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家庭责任,艰难地拉扯着其她小妹妹们。没想到妈妈有更多的委屈,她和爸爸受到的心灵苦难更加深重,相比之下,我的那点不顺简直不值一提。我想,妈妈和外婆这许多年的思念、牵挂、委屈、遗憾、绝望和煎熬,一切的一切,都欲在这痛哭中加以宣泄和释怀吧。后来外婆见到了爷爷奶奶,握着他们的手老泪纵横,深深作揖,说谢谢他们那么多年对我妈的照顾。后来,我才能慢慢品味出这话后面的千言万语。
外婆那次回来,是我见到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次在英国,外婆在美病了。我带着爸妈从爱丁堡直下伦敦,又起了个大早排了几个钟头的队。签证官拿到申请材料不到一分钟就以有移民倾向拒签,让我们失去了最后见她老人家的机会。原本以为美国崇尚自由、人性。这次经历让我明白国家机器都是冰冷的。后来外婆在美国去世,她的后事就失联了,不知她葬在哪里。唯一的线索就是阳明山的外公。
由于台湾前任领导阿扁的拖延,迟迟不开放大陆民众去台湾。我跑过世界许多地方,却一直无法去台湾。妈妈的期盼也变得越来越渺茫。她中风后行动不便,但终于等到了台湾对大陆民众的开放。这次,我去台湾前,妈妈重重地托付我:找到外公的墓。尽管我得到的所有信息只有外公的名字和号,以及阳明山。
公事之余,我向台湾的同仁们提到了这件事,他们都很热情,要帮我忙,被我以私事谢绝了。我要以自己的力量完成妈的心愿。事情进行地还算顺利,几通电话后,我找到了正确的地方。电话里,一位女士和蔼声音问我外公的姓氏,我说姓王。我又报上了外公的名字,但没有找到,然后,我报上了号,还是没有找到。我忽然想到可能是简化字和繁体字的问题,就解释了下,果然如此。接下去的话她让我大喜过望:“金XX是你什么人?”那是我外婆呀!我外婆也葬到这里,和外公做伴了。接下来,那位女士问我,你打算怎么来?我说坐出租吧,她没听懂,我马上意识到又说大陆话了,忙改口,计程车。她体贴地说,从你那儿坐计程车来太贵了。你可以先坐捷运到石牌站,再坐计程车。
第二天一早,我按那位女士的指点直奔阳明山。路上忍不住和计程车司机聊了起来。司机一听我外公在阳明山顿时亲切了许多。说许多名人如国父的儿子孙科都葬在阳明山,现在阳明山公墓已经满了。到了目的地,他特地关照他可以等我,但我考虑到我要花时间找墓,没好意思让他等。在管理处我拿到了外公墓的坐标。
那一天,台北天气很热。山上的墓排得并不规则。找墓花去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爬上爬下,穿过蒿草荆棘,一个一个地找着。我忽然发现这里的墓碑非常特别,绝大多数墓碑上墓主的祖籍赫然醒目:江苏、山东、江西、安徽、浙江、四川、广东、广西、河北、湖南···,简直就是一个全国会碑。我又发现,绝大多数墓都向着大陆的方向。这些发现让我深深地震撼了!放眼望去,满山的墓碑像是翘盼的头向着大陆张望,碑旁的树像是召唤的手向着家乡挥舞。在墓区,我没有感到阴森,相反在艳阳下,我感到了殷殷的乡意和浓浓的眷情。我在想,虽然不认识这些墓主们,但他们一定都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生离死别的故事,他们至死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该是带着多大的遗憾和不甘躺在这里。可以告慰他们的是,历史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海峡两岸的桥梁终于建起来了,他们终于可以安心于阳明山,同时魂归故里了!我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台湾和大陆是怎样地一种血肉相连,不可分割的关系。
在一个小伙子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外公外婆的墓。从上海浦东到台湾桃园,直飞飞机不过一个半小时,而我的拜祖之旅却走了近四十年!外公外婆的墓庄严、干净、整洁,象是不久前有人拜谒过。我知道我们在台已没有亲戚。那么会是谁呢?我对外公的一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商业上非常成功,可惜他过早离世。我后悔见到外婆时浪费了太多时间问海外的新鲜事,竟没有多问外公的生平。我走上前,轻轻地拂去墓上的落叶,献上了带去的菊花。默默地向外公外婆诉说。外公外婆,我代表妈妈和全家来看您们了。原谅我小时候没有给您们带去绕膝之欢,我长大了也没能为您们扶榻送终。我少不更事报怨过您们,但后来明白了,这不是您们的过错,也不是您们所愿。事实上您们以另一种方式让我较早地明白什么叫生活。外公从没有见过我,怕是连照片也没见过,现在我让您看个够。外公外婆,阳明山是个好地方,您们在这里好好安息吧,以后只要我来台湾,我就会来看您们,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妈妈成行。这时,一阵山风起,扬起了我的头发,我直起身,仰望着蓝天,深深地吸了口气,暖暖地阳光照着我的额头,象是外公外婆亲抚着我。我终于有了外公外婆的疼爱。我忽然领悟到,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意,但生活会以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补偿你的缺憾,或多或少。
回去后,拨通了妈的电话,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拼成了一句话:孩呀,你完成了我近四十年来的一桩重大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