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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聂绀弩,想必上了一些年纪的人对他并不陌生。比如有人这么评价他:聂绀弩,落拓不羁,我行我素,不拘小节,周恩来说过他是“大自由主义者”。当年《申报》的《自由谈》上,有两个人的杂文与鲁迅神似,一个是刻意学鲁的唐弢,另一个是随意为之的聂绀弩,他被认为是鲁迅之后的杂文第一人。晚年,聂绀弩运交华盖后又写起旧体诗来,古怪而又美妙,实为文坛一绝,堪称“我国千年传统诗歌里的天外彗星”。
聂绀弩以杂文名世,直到近六十岁在农场劳动改造时“奉旨填词”才学写旧体诗,没想到无意插柳柳成阴,竟自成一格,出版了《北荒草》、《赠答草》和《南山草》三本旧体诗集,最后“三草”合一为由“红色写手”胡乔木为之作序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
所谓的“奉旨填词”,是指聂绀弩在《自序》中所言:一九五九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〇农场第五队劳动,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做诗。说是要使中国出多少李白、杜甫,多少鲁迅、郭沫若。
聂绀弩自言学做律诗,缘于觉得“对对子”好玩。他说:“随后又觉得对对子好玩,且有低回咏叹之致,于是改做律诗”。旋即,“买了一些名家诗集读、抄、背”,“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弄假成真,从玩票到下海,年已六十,倒真学做起诗来了”。
虽然如此,聂绀弩常说自己看不懂别人的诗。“我学诗,并无师承,对别人的诗也看不懂(不知什么是好,好到什么程度;又什么是不好,又到什么程度)”。“我做诗,不过是因为做过几首了,随便做得玩玩。以为旧体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
聂绀弩认为:“五四后新诗,其佳者确在文学上辟一新境界,此与学外国诗颇有关系。至今新旧异体并存。实为两物,各不相能。而旧诗终以难为通俗,通俗太过,又以不成其为旧诗,故虽有大为,亦不能使之重归文学与小说、戏剧同科。新诗则尽管有不可人意者,却终为文学形式之一。其中原因非一,可谈者亦多,惜无人谈之耳。”这番议论,可谓中肯。
聂绀弩的好友高旅在为聂诗作序时说,“绀弩原无意于旧诗,今竟成帙,可谓无意得之”。“仆则以为,旧诗有感情容量度,他种文学形式所能容者能之,不能者亦能之,其娱乐性或有用性似在此。旧诗虽不盛,方块汉字一日存在,旧诗终当不灭,而维持其娱乐性或有用性”。
的确,在聂绀弩的笔下,无所不能入诗者,并且像个老顽童一样,在“对对子”的时候时不时地不忘“娱乐”一把。比如,聂绀弩在“挑水”时也自得其乐: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并且最后一句还来了个作者自注:鹧鸪啼声,人谓为“行不得也哥哥”,此借其意,非真闻其声。
清洗厕所本来是一件又苦又累的事情,但聂绀弩却写了两首妙趣横生的《清厕同枚子》,其一云: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诗人跟吴祖光一起拾麦穗的时候写了两首《拾穗同祖光》,其二云: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聂绀弩的“表达某种情感”的诗读起来最耐人寻味。如《六十赠周婆》(二首):
一
摇落人间六十年,补天失计共忧天。
浮家湖海余心迹,报国襟期逐口禅。
尔我一生曾九死,夫妻不老证何缘。
寒荒万里独探狱,恰是今宵三载前。
二
未谙水性水中泅,捻转陀螺却倒抽。
此日冠裳凭雨立,几多人物误风流。
胸中五岳成平地,户外双松亦白头。
你是谁人谁是我,南山有鸟正啁啾。
七十岁,聂绀弩有诗《七十》纪之:
死灰不可复燃乎?戏把前程问火炉。
败絮登窗邀雪舞,残冬恋号待诗除。
卷中兵哲人填鸭,梦里荤蔬獭祭鱼。
七十衰翁观世界,从心所欲矩先逾。
八十岁生日,聂绀弩赋诗《八十》三首,其三云:
窗外青天两线交,文章拱手世贤豪。
此地无银三百两,前身相马九方皋。
生谓不辰胡老迈,死如得所定燃烧。
五台师范花和尚,狗肉喷香诱戒刀。
总之,由聂绀弩其人其诗可以发现,诗人的处世态度是豁达乐观的。惟其如此,才能“久历艰危多刚介 熟谙世事倍温柔”。所以,只有豁达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所谓“诗人喜欢自杀”云云,真是黄口之语,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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