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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号下午,我去南京鼓楼医院看望手术后的郁师。郁师因胸闷住院,多处血管堵塞,无法进行微创手术,只好选择风险更大的心脏搭桥方案。郁师躺在新住院楼七楼重症监护室,当我戴上隔离口罩,穿着无菌手术衣站在郁师面前的时候,他正紧闭双眼,张大嘴巴艰难地呼吸,喉部插着管子,无法与我交流。听护士说,手术是成功的,但有些感染,正在设法控制。我看郁师的情况,心中十分难受和不安。郁师有严重的糖尿病,本来已经骨瘦如柴,能闯过这关吗?
十二月一日下午,我飞往厦门。华大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只要一想到郁师的处境,我就十分担心,祈望郁师能够闯过这道难关。我一直关注郁师女儿“贝贝”的微信,了解最新动态。十二月六日下午,我忽然看到贝贝的微信:“父亲一路走好。天堂没有病痛。”郁师走了!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塌陷,泪水夺眶而出。在我的心中,郁师不仅是我的恩师,把我引向学术的道路,也是我的精神父亲。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给张建军老师电话,因为张老师也在密切关注郁师动态。郁师真地走了!张老师请我联络一下郁师弟子,我联络到汪意云师姐、张仲涛师兄、储金生师弟、赵珺瑛师妹等,准备帮忙操办郁师后事。但是,贝贝发了一条微信:“丧事一切从简,只在家设灵堂,设五天接受亲友悼念,不开追悼会,由学校发讣告。”我知道,这也是郁师生前嘱咐的。我预定了回宁的机票。
郁师走得很从容,因为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有了准备。去年春节期间,我和师兄苏向荣、师弟杜国平一道去锁金村看望郁师,郁师就提出死后捐献遗体的问题,并告诉我们已经委托南大张建军老师和从丛老师了解相关手续。郁师虽然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但思维清晰,声音洪亮,口齿清楚,我们并没有觉得郁师有多大的危险。郁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被郁师深深打动!他不仅是我们学术的带路人,也是我们心灵的导师。他把一生最宝贵的时光奉献给南大逻辑学的学科建设,即使是在最艰难的岁月也没有放下心中的学术信念。如今,迟暮之年,居然连自己的身体也要奉献给医疗事业,不带走一丝一毫!
今年四月十号,郁师委托女儿女婿在南京金陵大酒店举办了“郁慕镛豪哥八十老人感恩会”。感恩会头一天,郁师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可以陪护。我非常高兴,也十分感动。郁师的糖尿病已经发展到很难独立行走,基本靠轮椅了。没有人陪护是不行的。郁师把这样的任务交给我,是对我多么大的信任啊!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郁师家,时间一到,就推着轮椅,把郁师送到附近的大酒店。郁师一路上很开心,也有些不安,居然说什么“让你推轮椅,委屈你了”。其实,郁师可能不知,我就像儿子带父亲出游般高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
郁师邀请的在宁的亲友、老同事和学生早已在大酒店等候了。当郁师到来的时候,掌声和鲜花一片!郁师摆了好多桌可口的菜肴招待他的客人。那一天,郁师非常开心,在就餐之前发表了演讲,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从童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有霉运,也有好运,有坎坷,也有顺畅。郁师在个人经历中剖析国运与个体的密切关系,他非常希望我们的国家不走弯路,国运昌盛,人人幸福!江苏省逻辑学会会长张建军教授,南京大学哲学系的唐正东主任、周爱群书记作了即席发言,回顾郁师在南大的点点滴滴,充满感恩。那一天,郁师特别高兴,我们也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但是,今天想来,这是郁师以特殊的感恩形式向我们作人生的最后话别呀!
一九九一年夏,我从安徽舒城的一个小镇来到南京大学,报考逻辑学研究生,在面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郁师。那时的郁师风华正茂,近一米八的大个头,是标准的帅哥。他的儒雅,他的学养,他的温善,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面试结束,离开南京前,我给郁师打了一个电话,郁师问我住哪。没有想到的是,郁师很快来到我租住的旅馆房间看我。我诚惶诚恐地迎接郁师。郁师亲切地和我谈话,让我回去后看看希尔伯特和阿克曼的书。我哪里知道什么希尔伯特和阿克曼,我是一头雾水呀。
我终于收到南京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是当年郁师招收的唯一的研究生。第一次去玄武湖边锁金村的郁师家里,郁师就拿出列出的师兄姐的一串名单,一一向我介绍,对自己的每个学生的情况都了如指掌,称赞不已。郁师要我向这些师兄姐学习,我在心里下定决心跟着郁师好好读书。在第一学期,郁师就单独给我开了“形式逻辑研究”课程。在文科楼的逻辑教研室,我独自面对郁师,享受着逻辑学的甘霖。郁师指定我仔细研读希尔伯特和阿克曼合著的《数理逻辑基础》和克劳斯的《形式逻辑导论》。这两本名著用现代逻辑的工具阐释传统逻辑,其明晰和透彻使我折服,令我激动。但郁师却平静地告诉我:“这两本名著中,有些地方是混乱的,甚至有错误!关于联合演算,有两种可能,一是此路不通,一是另辟蹊径。”这对我触动很大。希尔伯特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大数学家和大逻辑学家,克劳斯也是德国著名哲学家和逻辑学家,难道他们的东西也错了么?是的,郁师不仅自己发现了问题,也把怀疑和挑战权威的精神传递给我。我开始以怀疑和批判的眼光去探究名家的思想方法,也希望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秋去冬来,郁师提出的问题一直环绕在我的脑际,让我苦苦思索。到第一学期末,我已经对希尔伯特和阿克曼的联合演算思想形成初步看法,认为联合演算虽有问题,但并非此路不通,而是可以另辟蹊径去发展的。我与郁师交换了意见,得到有力的支持。
次年三月,一篇三万多字的论文《论联合演算对传统推论学说的系统化处理》脱稿。在这篇论文中,我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也吸收了郁师的一些启发性看法和建议。《逻辑科学》(内刊)杂志主编李志才教授热心地将该论文简纲推荐收入《逻辑科学》一九九二年一、二合期。九三年十月,该简纲被收入《南京地区高校研究生优秀论文集》。郁师又亲自将该简纲推荐到《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发表。该简纲后来被人大复印资料《逻辑》一九九五年第五期全文转载。九三年四月,郁师指出何应灿、彭漪涟主编的《逻辑学引论》在运用联合演算的过程中也出现与克劳斯类似的错误,并要求我写一篇分析文章,以帮助该著再版时订正。我很快拿出《联合演算在系统处理传统推论学说中存在的若干问题评析》一文。郁师看后很满意,亲自把该文寄给华东师范大学何应灿、彭漪涟两教授征求意见,该文的基本观点受到何应灿、彭漪涟、冯棉等教授的赞同。何、彭两教授还热情地将该文推荐给《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一九九四年第六期)发表。九三年十一月,因着这种学术上的小小收获,我荣获南京大学第四届光华奖学金壹等奖。
九四年五月,我的八万多字的硕士学位论文《从联合演算的观点看传统名词逻辑》在郁师的指导下完成。在六月份的学位论文答辩中,以郑毓信教授为答辩主席的逻辑专家组对我的答辩表示满意,一致同意我通过论文答辩,评定论文等级为优秀,并建议授予我硕士学位。至此,郁师放我出山。
为了论文的写作,郁师耗费了大量心血。从提出问题,激发思考,到启发引导,鼓励创新,再到引介推荐,发表传播,在每一个环节上,郁师都细致入微,有的放矢。三年间,作为郁师的学生,我从各方面感受到慈父般的关怀和帮助。而且,即便在毕业之后,这种温暖的关爱也不曾停止过。逢年过节,郁师总是把我们喊到家里,请师母亲自下厨给我们烧一桌可口的饭菜。九三年郁师带我去武汉大学参加国际科学哲学和科学逻辑会议,在一次就餐之后,郁师塞给我一个自己省下的煮鸡蛋。在我武汉大学博士毕业后,郁师让出自己的一套房子让我居住,作为过渡。郁师非常希望我能够留在南大工作,从硕士毕业到博士毕业都是这样。但我一次次让郁师失望,我所怀有的愧疚之心使我一度不敢见郁师之面。但是,郁师还是谅解了我,慢慢习惯我不在南大工作的现实。郁师太爱南大了,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事业能够在南大后继有人呀。
不过,郁师也有极为得意的事情。我每次去看郁师,郁师几乎都谈到张建军教授和他的妻子从丛教授,希望我能够加强与他们的联系和合作。这两位教授是郁师慧眼识金,从河北物色引进到南京大学的。二十多年的事实证明,南京大学的逻辑学在张老师的引领和带动下蓬勃地发展起来,江苏省逻辑学会的建设也充满生机。我虽然专业兴趣主要转向科学哲学,但逻辑学也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每次南大逻辑学博士论文评审和答辩,张老师都会请我参加,我也从中学到不少新知识,感受到逻辑学在南大的兴盛。在这样的逻辑氛围中,我也时常想起郁师交给我的继续研究联合演算的任务,在硕士论文基础上对联合演算进行拓展和完善,于二零一三年完成四十万字的著作《论联合演算》,由科学出版社出版。郁师嘱张老师为该书写序。张老师十分支持该书的写作和出版,不仅为该书作序,还就其中的某些内容提出修改意见。今天,可以告慰郁师的是,联合演算的多篇重要成果已经在国际核心期刊发表,并得到国际同行的特别关注。
感恩会之后,我写过一首打油诗,叫《恩师赞》,表达我对郁师的崇敬之情:
金陵二十五年前,
玄武湖畔遇郁师。
郁师北大高才生,
受聘南大执教痴。
郁师才高冲云霄,
出口文章惊天池。
郁师文革多磨难,
身陷囹圄探真知。
千年国度骂妖孽,
万世正义人心齐。
郁师返教育后学,
至今立言忧时事。
自从幸入郁师门,
常恨哲园游太迟。
郁师引导有良方,
三年南苑不识字。
如今理论成体系,
当初入门是白纸。
郁师恩情似海深,
郁师精神如红日。
恩师啊,您如今驾鹤西去,带着满足,带着遗憾,也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作为您的学生,我们将不负您的教导,在学问上敢于质疑和挑战,在为人上虚心、宽容、有爱。我们有责任把您的优秀品质传递下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尽职尽责,为坚守和传播高尚的理念尽心尽力!郁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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