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一个会议通知，说是2009年2月2日到5日在法国有一个关于Pierre-Gilles de Gennes的讨论会。查了一下工作日程安排，去不了，却起了写篇博客日记的心思。

一

de Gennes这个人，科学网上许多朋友知道得比我多。他是法国物理学家，1932年出生，1991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2007年逝世。

他的科学兴趣和研究领域非常广泛，有十个手指按住十个跳蚤的本领。在和我的工作有点关系的狭小的领域里，de Gennes这个名字主要和“蠕动模型”(reptation model)、“液晶”(liquid crystals)`“软物质”(soft matter)之类术语联系在一起。不过，引起我写这篇日记的念头的，并非专业上的关联，而是他在诺贝尔讲演中所引用的一幅图片。

图上画着一名美丽的青年女子，在玩吹肥皂泡的游戏，身边一个男人，捧着一坛肥皂水供她使用。图画下面的法文标题是“吹肥皂泡的姑娘”。

肥皂泡是一种软物质，有许多有趣的物理性质，其球形液膜的表面张力、拉伸黏度、屈服应变、以及当几个泡沫紧密堆积在一起时公共边界呈现的几何形状等，都是物理学感兴趣的课题。de Gennes的讲演中也提到了前人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然而这不是他引用这幅图画的要旨所在。要旨在标题下的一首法文诗里。de Gennes给了如下英文译文：

“Have fun on sea and land
Unhappy it is to become famous
Riches, honors, false glitters of this world
All is but soap bubbles.”

中文大意是：

到海洋和大地去寻找乐趣吧
世上的名利、财富和虚假的光耀
都让人不开心
通通不过是肥皂泡

不由得联想到《红楼梦》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不就是说，“功名”、“金银”、“姣妻”和“儿孙”这四个“忘不了”，也不过是“肥皂泡”而已吗？

与《好了歌》不同的是，de Gennes所引的题画诗没有提到“姣妻”和“儿孙”。我想，把“姣妻”和“儿孙”也视同泡沫，固然“空”得彻底，却违反了人类繁衍发展的自然需要。

其实，即便是财富和名誉，它们本身也不是什么罪恶的东西。饮食男女之外，人们希求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渴望自己的成就得到公众的赞许和认可，本也是人之常情。

那么，de Gennes在讲演中引用这幅画这首诗，可以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二

不错，财富和名誉本不是坏东西，问题在于，财富有限，不可能“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名誉更往往只有少数人可以获得，这就会引起争夺。轻则眼睛通红，重则明争暗斗。争而不得，固然烦恼；争得了，成为众矢之的，还是烦恼。原来关系亲密的合作夥伴，有了名誉之后，争起了首创权，反目为仇，更是烦恼。

因此，要从根本上消除烦恼，只能是无所求。怎么能做到无所求呢？

第一，要看得透。据说得道高僧看见漂亮女子的时候，看到的是她日后变成骷髅的模样。原来他们把目光修炼成了X光，只能看到人体含钙的部位。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不想当和尚的朋友千万不要效法，失去了对美的感觉，人生就没意思了。但这个例子所包含的道理是值得思考的，那就是，要做到无所求，就要看透世俗所欲的东西尽管一时光彩夺目，到头来还是化为乌有，犹如肥皂泡。

第二，寄情于大自然，即诗里所说的“到海洋和大地去寻找乐趣”。大自然的风光可以陶冶性情，让人保持自由旷达的心态，所谓“到清凉境，生欢喜心”，就是此意。对科学研究者来说，寄情于大自然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就是去研究、发现和表述自然的规律，从中获得乐趣。

不是诺贝尔奖、而是导致他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些具有真正价值的工作，才使de Gennes不朽。所以，所谓“无所求”不是教人放弃所有的追求，只是教人不要追求那些肥皂泡般的虚渺的东西。对于人类所向往的真善美，则不但应该追求，而且纵使“路漫漫其修远兮”也要“吾将上下而求索”。de Gennes正是这样做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由于健康关系成天和医生、药物打交道，他没有为此苦恼，反而把兴趣转到生命科学的研究领域。

什么是不朽的，什么是虚渺的，应追求什么，不要追求什么，一千多年前的李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屈平诗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功名富贵，不是追求的目标，但是，如果它们来了，要不要呢？我想这是个人的选择。无求不等于拒绝，de Gennes也没有拒绝接受诺贝尔奖给予的荣誉和奖金。其实，只要把肥皂泡看成肥皂泡，而不是当成什么值得你争我夺的东西，那么，肥皂泡瞬间的美丽不是也可以带来一些愉悦吗？

真正高的境界是得失随缘，拿得起，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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