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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ing is all we know of heaven,
And all we need of hell.
──Emily Dickinson
离别,是我们对天堂的全部理解,
也是让我们体验地狱所需的一切。
──狄金森
(引自网友frost6的翻译)
一、
今年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晚一些,但到了五月下旬,也已开得满地金黄咤紫了。去年菊花开的时候,我们采了一束,和妈妈一起去墓园给父亲献上。今年新年伊始,妈妈已经在病中,我知道这次恐怕难以医治,却没料想她没能等到菊花开放,就安眠在父亲身边了。
图1:菊花开了
二、
花开花落是同一株植物的两种状态,同样,生和死也是一个人的两种状态。人间有喜怒哀乐,天堂则是无忧无虑的。灵魂若有,则将来还会相聚于天家;灵魂若无,则终将一起回归永恒的沉寂。如此去想,对待亲人的逝去,心境原可豁达些。然而,令人难以释怀的不是结果,而是目睹从生到死的过渡。我陪着妈妈,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经历了这个过程,我的心体验了一次地狱。
去年圣诞节前,距离妈妈辞世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妈妈腹部感到不适,超声波查出左边结肠处有一肿块。医生让妈妈进一步做CT扫描。今年一月三日,扫描结果来了,医生基本上认定是结肠癌,虽然还有待于肠镜取样做活检才能确诊其类型。医生的检查结果是不向病人隐瞒的,妈妈听说后很平静,还是整天乐呵呵的。她出生在厦门鼓浪屿一个基督教的家庭,受基督信仰的影响,怀着对永生的盼望,对世间的生死看得很开。只是,她的时间紧迫感似乎更强烈了。她与她在海外的朋友、学生互通电话或者邮件比以前更频繁些;有一些需要我帮她做的事,也要求我放在优先的次序完成。妈妈还说应该拍一张遗像,以免到时手忙脚乱。我的大女儿给她拍了几张半身像,她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她自己准备好了将来要穿的寿衣,向我妻子交代清楚放置的地方。她不避讳谈论死亡这个话题,并且心情轻松地对人说:“嗯,我已经万事俱备,也不欠东风了。”
我忍不住问妈妈还有什么心愿要实现。只要能让妈妈高兴,哪怕是芝麻小事,我都会当成天大的事情去做的。没想到妈妈说的竟是:“能不能带我回中国一趟?”妈妈已是九十四岁高龄,又正在病中,我怎能冒险让她作如此长途的旅行?我只好说,这要问问医生的意见。医生自然不赞成病人去冒险,妈妈从此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我看到她有时会默默地对着一张鼓浪屿的图片沉思。我虽不后悔我的决定,却一直感到深深的内疚。中国年的除夕,科学网爱好诗词的友人相邀填写《雪梅香》,我也试填了一阙,结尾写道:“浪迹偶然印鸿爪,心安何处不吾乡? 春辉暖,敬祝高堂,福寿安康!”这是对妈妈说的,也是自我安慰。
家庭医生将妈妈转给了肿瘤外科专家。二月份中旬,妈妈做了肠镜和活检,结果证实了医生的判断。肿瘤外科专家叫妈妈去住院做全面检查,与心脏科专家和麻醉科的专家一起评估风险和讨论治疗方案。医生开始是希望能做手术,但检查的结果不乐观,最后竟就不抱希望了。本来,对一个年逾九十的并且原已患有心脏病的老人来说,手术风险就很高,更何况肿瘤已经扩散到淋巴,而且非常接近其它器官,不可能切除干净。而后继化疗和放疗也是老人不能承受的,术后复发不可避免。只能治标,缓解病痛,让病人平静的度过最后的日子。“蜡矩成灰泪始干。”妈妈这支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已经到了即将烧完的时候。医生所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我现在应该做和能够做的,就是小心地保护着烛光,让它自己平静地燃到最后。尽管我已有思想准备,但经医生说出来,依然令我摧肝裂胆。医生说完走后,我一直看着窗外,直到我相信可以强忍住泪水,才转过身来。妈妈是听得懂医生讲的英语的,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只简单地对妈妈说,医生说可以回家养病,每周会有护士家访一次,提供护理技术的指导,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随时回医院住,只要给医生打个电话就行。最后我说,妈,你再住一晚上,我陪你。明天咱就出院。妈点点头,笑了笑,缓缓的说:“把生死交给上帝,把健康交给医生,把心情交给自己。”
刚开始,妈妈的主要症状是阵发性腹痛、恶心和便秘。虽然辛苦,起居饮食都尚能自理,在病痛不发作时还是喜欢读书、写字。有时天气晴朗,我们还可以开车带她外出去转转,看看大自然的景色。这一个阶段,妈妈病情忽好忽坏,让我时而燃起希望,时而跌入无助,随着她的病情的变化起伏,我的一颗心就像实验室里做疲劳试验的材料样品,夹在机器上承受着周期性变化的负荷。记得最后一次带妈妈外出散心是在三月廿一日下午,那天风和日丽,小女儿也正好工休。妻有些家务分不开身,我和小女儿开车带妈妈到离家不太远的Ringwood公园去。公园中有一湖,湖中有一湖心亭,我用轮椅推妈妈到湖心亭中小坐。游客不多,一位女士带着两个小男孩在靠近我们的地方玩,小孩活泼可爱。妈妈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那天我们没有带照相机,便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和女儿坐在妈妈的两边,妈妈双臂分别搂在我和女儿肩膀上,女儿伸直右臂拿手机自拍的。我和女儿约好下次带老人家去另外一个地方,谁知“下次”的计划再也没有能够实现。
妈妈的病情日益加重了。明显表现在腹痛的次数更加频繁,而且稍微一动,肿瘤那个位置就痛得不得了。大部分时间就只好在床上静卧了。医生除了建议加大止痛药的剂量外,也没有什么其它办法。悉尼的表妹知道这种情况,也来了。她和我妻子负担起全部家务,我开始日夜守着妈妈。每天夜里,我和衣趟在在她房间里的长沙发休息,夜间我会起来数次,看看妈妈是否睡得安稳,以及室内温度是否需要调节一下。
由于止痛药的副作用,她抑制不住嗜睡,有时睡到自然醒,有时到了吃饭、吃药的时间,或者应该给她翻身了,我和家人才叫醒她。醒着的时候我就和她说话。她对我讲述从前的事,远到她的学生时代,近到不久前刚发生的事,时间、人名、地点都记得清楚。每件事、不论是福是祸,她都是怀着感恩的心来回忆的。小女儿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看望奶奶。大女儿也常带着我一岁多的小外孙子来看望她。两个女儿来时,会叫:“奶奶,睁开眼,我们来了。”她就睁开眼,笑了。她的笑很有感染力,周围的人都会跟着开心,在这一瞬间,忘记她是病人。妈妈喜欢听圣诗,我们在iPad上下载了几首,根据她的要求,无论她睡着还是醒着,这几首歌曲总是不停地播放着。她有两本圣诗,一本叫《生命圣诗》,共有五百三十五首,曲谱是五线谱和简谱,歌词用汉、英双语。另一本叫《闽南圣诗》,也是五线谱和简谱并用,歌词用的是汉字和厦门话的罗马拼音。妈妈醒来的时候,我们全家人,有时还有来访的客人,也常聚在她她床前,一起唱歌。让她选歌,她不用翻书,就能清楚地说出她想点的歌是哪本书里的第几首。妈妈超强的记忆力,和她有接触的人都知道而且钦佩。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身体的其它功能都已衰退,她还保持着清晰的记忆力,是连医生都感到惊讶的。还有个现象,我至今迷惑不解,那就是,妈妈虽然看起来在昏睡,但对昏睡期间发生的事情,例如周围的人谈的话,好像都知道。我晚上醒来,听见妈妈在呻吟,忍不住小声问她是不是又感到疼痛,需不需要吃药,要不要喝点水。看她依然睡着的样子,就没有叫醒她。弟二天,妈妈对我的妻子说,你叫融晚上放心睡,不要老是起来问我喝水吃药什么的。
一天得给妈妈翻三四次身,以防止脊椎受压时间过长。帮她翻身至少要两个人。我通常在她前面握著她的双手,让她朝着我的方向转动过来。这时妈妈要忍受巨大的疼痛,她总是把我的手握得很紧,用依赖的目光看着我。妈妈啊,儿时,我大概也经常这样依赖地望着你。一个母亲被儿子所依赖时的心情,想必是充满欣慰和自信;而儿子被母亲所依赖时心情,也许可以用弘一大师圆寂前的绝笔“悲欣交集”四个字来描述。欣,是感谢上苍让我有服侍母亲的福分;悲,是看到至亲的人受到疾病的折磨而我却无能为力,提心吊胆地珍惜着每分美妙服侍母亲的福分。
妈妈每天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醒来也很快又昏睡过去,床边放着她的iPad,她没有精力再用它来查看邮件和回复邮件了, 虽然还会还会在醒来时让我念新到的邮件给她听, 或口述回信让我替她打字和发出。书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和笔,她再也没有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了。手提包里放着她还没有看完的书。平时每次出门,她都要带上一本书,在等待看医生的空隙,或者等待我和妻子购物的时候,她就用那时间来阅读。那本还放在手提包里的书是黄裳的《来燕榭文存》,我很想问问妈妈,她读到哪里了,然后把她没读完的部分读给她听。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总希望有一天还能看到一个全神贯注看书的妈妈、沉思着伏案写字的妈妈,这是几十年来我所熟悉的妈妈的形像。我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妈妈的生命力会这样不可逆地消失了去。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人生有太多的难以挽回。“珍惜每一天”,这句话从来没有象在那段时间里让我感受得如此真切,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按照妈妈自己的意愿,她是愿意在家中度过最后的时光的,她舍不得那生活了多年的熟悉的心爱的家庭环境。她和我说过,不要送她去医院,我点头答应了。但最终我迫不得已违背了自己的诺言。那天是四月八日,星期一,我们发现无法让妈妈进食进水了。喂给妈妈的食品,虽然已全是流质,却停留在喉咙里发出漱口般的声音,不能下咽,而且令人担心呛着气管。不吃不喝,家里既没有做静脉点滴的医疗条件,又没有医生、护士这些专业人士在近旁,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只好联系了医院,当天下午救护车就来了。当医护人员把妈妈抬入救护车,我转过身来锁家门的时候,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家门一出生死分,我心里明白,此次出门,妈妈恐怕没有机会回来了。
这次不用办理手续,直接就进入了住院病房。那是一个单人病房,内有浴室厕所和陪床床位,妈妈睡的是气垫床,这种床可以减小接触压力。医院其实也是回天无力的,除了打止痛针以外,只是给妈妈作生理食盐水的点滴,暂时补充身体所需的水份。护士分三班轮换,定时来给妈妈翻身,洗澡和换衣服。妈妈醒着的时候,对周围的人总是面带笑容,而且忍着剧痛配合护士的动作。好几个护士都对我说,你妈妈很坚强。我突然记起在家时有一次妈妈在写毛笔字,写完后,余兴未减,让我递一张A4的白纸给她,她全凭记忆挥毫书写了唐代宋景的《梅花赋》片断。所谓片断,其实几乎是全篇,只有个别字句可能一时记不得而省略,写得很随意,而丝毫不影响章法笔气之连贯流畅。现在想来,《梅花赋》所咏的寒梅,不正是妈妈坚强意志的象征吗?
图2:母亲手书宋景《梅花赋》片断
我二十四小时陪着妈妈。大部分时间,我坐在妈妈床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吊着的塑料包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输入妈妈的身体。夜深了,在陪床的床位上休息一会儿。医院里有供陪床者使用的小厨房,我实在困乏了,就去给自己冲一杯不加奶也不加糖的苦味咖啡。
如此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就出现问题了。妈妈的手和脚都种起来,呼吸时喉咙也出现“嘎嘎”的痰鸣音。医生说是因为妈妈的血液循环变慢了,水分不能通过血液顺畅输送和吸收,而积聚在肺部和手脚。于是停止了点滴,喉咙的痰鸣音果然渐渐消失,但妈妈几乎一整天都在昏睡,除了有人来探望时,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对探望者微笑一下外,似乎没有气力说话了。星期四的晚上,大约九点多钟,送走了其他家人,我对还在昏睡的妈妈说:“妈妈,睡好,我就在旁边这张床上。”妈妈忽然睁开眼睛,问我:“你有被子盖吗?”我赶紧回答:“有!有!”“夜里不冷吧?”妈又问了一句。“暖和,妈妈,你放心。”听到我的回答,妈妈大概放心了,闭上眼睛睡了。从此,再也没听见妈妈说话。
星期五,妈妈没有再醒过来,即使有人来探望。晚上,小女儿坚持要留下和我一起陪床。我们照着护士指导的,每隔一段时间,用棉棒滋润妈妈的口腔和嘴唇。
到了星期六,妈妈的呼吸较以前困难了,张开口呼吸,气流通过气管时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颈部的血管跳动得很急。呼吸渐渐急促,那声音声声揪心,让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不顺畅了。护士来看过,将床头抬高些,又给她换换体位,但没有明显的帮助。护士反过来安慰我说,虽然你听起来很难受,但病人自己并不会感觉很痛苦的。这天下午,表妹因家中有事回悉尼了。到了晚上,病房里只剩下妈妈、我和我的小女儿。小女儿大概很累,先睡着了。我不看到妈妈的眼睛好像半开半闭,就把她平时经常看的鼓浪屿的图片拿到她眼前,对她说:“妈,你看清了吗,这是鼓浪屿啊。我出生的医院在这个位置,是吧?我刚生下来时不哭,林碧凤医生抓住我的脚跟,把我倒提起来打屁股,我才哭出声来,是不是?”这是妈妈有一次对我讲的,记得我那时反应并不很热情,心想我都老大不小了,为啥要谈论儿时光屁股的往事呢?我当时冷漠,一定让妈妈伤心了吧?这会儿不知为什么,这些往事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溢出了口。我多么希望妈妈能睁开眼睛,再和我说几句话啊。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妈妈轻轻点了点头。我于是继续说下去,从曾经听妈妈讲的,说到我自己记得的,杂乱无章地说着。泪流满面我也顾不得擦,手始终握着妈妈的手。说着说着,无意间我低头看到妈妈的指甲都变黑了,赶紧把小女儿叫醒,她一看就哭了,掏出手机叫她妈妈和姐姐快来。妻子和大女儿来时,已过了半夜,女儿们哭着对奶奶说:“奶奶,过十二点了,到新的一天了,是主日,星期天!”
大约到了两点钟左右,妈妈的情况没有新的变化,妻无论如何也要我到旁边去休息,由她替我守在妈妈身边。我也的确困倦已极,离开妈的身边后,又回头看了看妈,朦胧中看到她眼皮微微一动,眼睛正在注视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我赶紧驱散睡意,再仔细看看,却见妈吗眼睛依然半开半闭,象原来一样在喘着气。莫非刚才是我的幻觉?我心里对妈妈说,妈,我就花半小时打个盹儿,半小时我就再来陪你。趟到床上,我很快就迷糊了。到我睁开眼睛时已是早晨五点多钟。我猛得起身冲到妈的身边,一看,妈妈的口还在一张一合,可是那种呼啸的喉声没有了。本来那是令我听着很难受的声音,听不到了,心里却又不觉掠过一种不详的想法,这是否意味着没有气流吸入和呼出?可是我看到胸部和腹部还有微弱的起伏,便排除了这可怕的想法。不过,我还是叫醒小女儿让她去叫护士,我握着妈妈的手,把几个手指搭在她手腕上,脉搏微弱到无法感觉到。再过一会,妈妈的口合起来,不再张开了。面部的表情显得非常安详。护士和女儿走进来,护士用手摸摸妈妈脖子上的部位,还检查了瞳孔。轻轻说了句:“She passed away。”就出去给医生打电话了。我看看表,时间是早晨五点二十八分。这一天,是四月十四日。只听见女儿反复哭喊着:“奶奶,您再也不痛了,再也不会痛了……”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握着妈妈的手,让她最后的一点余温传到我的手心。
三、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安息礼拜在教会举行。我再次看到妈妈,她依然那样安详,象是睡熟了一样。嘴角仿佛还带著一丝微笑。我把一张镶着金色像框的儿时的我和妈妈的合影放在妈妈身边,轻轻地,唯恐惊醒她。来了二百位左右的吊唁者,小教堂坐满了。牧师带领会众祈祷以后,我作了一个简短的题为“慈母良师集一身”的发言,简要地介绍妈妈的生平。然后,我的妻子、表妹和两个女儿依次致悼词,表妹还献唱了一首妈妈生前喜爱的闽南话歌曲“爱疼真光”。
会后灵车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一长串的车队,缓缓驶向陵园。妈妈安葬在爸爸陵墓的旁边。四月份是墨尔本的秋季,这一天正下着雨,我想,这是天的泪。在妈妈的墓前,人们打着伞向她告别。
“哪堪陌上草初黄。忆春光,自哀伤。秋雨秋风,阵阵助凄凉。从此承欢膝下处,幽梦里,墓碑旁。”──这是当时的景况和心情的写实。
有朋友告诉我说,出殡遇雨,按传统风俗的说法,是好事。
图3: 送行
四、
妈妈离开后一个多月,院子里的菊花终于又开了。我和妻采了一束,献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墓前。又过了两三天,菊丛就枯萎殆尽,妻把枯花和枝叶都剪掉了,留下根和短短的露出地面的茎。我知道,明年它还会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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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0 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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