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一天，湿湿的上海，从华东师大办完事出来，离下午返回的高铁还有四五个小时，不想走远了，就在大学附近转转吧，正踌躇间，看到街角不远处有家貌似烘焙的小店，以我的经验应该是有咖啡和座位的，先避过这微雨再说，于是信步走去。

推开门，绿意盎然，店门虽小，里面却空间开阔，绿萝长春藤吊兰一类的植物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垂下来或长或短的藤叶蔓枝，新鲜绿亮，生机勃勃，使本让这烦人的春雨湿郁的心情也一下豁亮起来。原木纹理刻意粗笨的桌椅，随处可见的书架不仅是在墙角，而且在几处空间穿插其中，布置出错落感，书架的一面是各式书籍报刊，另一面却是瀑布般倾斜而下的绿萝吊兰。店主的品味既有老上海的怀旧，又不失现代，最显眼的是近吧台的一角的巨大老式留声机，居然正播放着朴数那略带沙哑忧伤的氤氲音质，再符合不过这阴雨的早上。我不由得立即喜欢上这氛围，上午十点的光景人并不多，打算要上一杯咖啡，一些甜点，读读书，悠闲的消磨掉剩下的三四个小时。

特意找个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座下，举目张望，期待有人前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您好，要点什么？随着递上的点单我转头看到一个秀发高挽，娥眉入鬓，面容清丽的女子，再一细看，差点叫出声来，身后的女子笑容也一时僵化，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

女子正是大学同窗梅，我们住隔壁宿舍，素日交往并不多。那时候的梅是整个专业的学霸，成绩优异，给人的印象永远是拼命三郎式的学习，连中午都不休息，我们私下里叫她小霸王学习机。九十年代中后期北上广并不像今天那么具有吸引力，大多数同学本科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的省会，寻找一份较安稳的工作。而梅去了上海，就职于外企，这在当时可谓有胆识之举，再后来听说嫁个身家殷实的华人，随夫定居新加坡，渐渐与同学失去了联系。这是一个出身自东北小县城拼命奋斗女孩的最好结局了，灰姑娘用自己的努力、谋略、胆识华丽转身，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比99%的大学女生嫁得好，安心相夫教子，无忧度过余生。曾经私下里跟大学闺蜜们议论过，说不羡慕是假的，因为我们都在为生活打拼，嫁个与自己差不多的老公，生活品质难说有多高，而今人至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工作、家庭、生活，经常忙碌地丢失了自己。

梅招呼一位女店员上了咖啡和精致的小点心，微笑的坐在我对面。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想着怎么她在上海。倒是她先开了口，毕业一别十五年，还好吧？问起了我的工作，家庭和孩子，我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她惊讶的拉着我的手说，想不到啊，你居然是大学老师，记得那时候女生里你对学习最不上心了，感觉你不是太爱读书的，现在博士了。我讪讪地笑，是啊，那时候不用功，对未来也没什么规划，工作不如意，三年后就考回母校读研，然后顺理成章的读博，再必然的只能去高校工作，现在还在辛苦地混着。我打量着她的小店说，怎么，贵妇的生活过得无聊，开个这么文艺的小店打发时间？

刹那间，她的笑容隐去，低下头去，用手掠了下额前的发丝，另一支手缓慢搅动着咖啡，我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僵持，正后悔不该冒失。她再度抬头时，又是温暖的笑容，眼神镇定，语气平和地说，“我离婚了”。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诧异。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在梅的香气四溢的烘焙小店里，在四周恣意的绿色中，在缓缓流淌的或哀伤或欢欣或忧郁或明快的背景音乐中，梅给我讲了她的生活。嫁得是不错，可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人生活，意味着你的意见永远得不到尊重，只有服从的份；嫁一个家世远远超过你的人，在婆家永远没有话语权，只能做个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小媳妇，想出来找份工作都不行。有了孩子，做为母亲，对孩子的衣食用度，教育玩乐完全没权作主，仿佛你只是个生育的工具，带孩子的保姆。自由，这些年最刻骨铭心的教训，是人生致珍致贵。

在经过无数次沟通、争吵、冷战后，三年前，梅提出离婚，条件只有一个，女儿。梅说幸好生了女孩，才能得到孩子的抚养权，否则在那样的家庭如果生个男孩，离婚恐怕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孩子。说到这，她环顾着自己的小店，满脸的知足，笑意盈盈的说：“我和女儿很快乐，很踏实，真实的残缺也比虚假的圆满好，女儿会问爸爸去哪了，我都是告诉她实情，有一天女儿长大了，选择回新加坡找父亲，我也会欣然接受。现在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虽然比做少奶奶辛苦，不如那时富足，但那份踏实安全、恬淡从容、关键心灵的彻底解放，精神上的自由放飞是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不换，那十年的教训告诉我，用多少钱也不换我今日的生活”。

告别梅，我满目泪水，思绪回到十五年前。那时候两个女生宿舍为了抢座位，比学习，搞得水火不容，互相攻讦。 梅在我们的私下议论中是功利谋略算计的代名词，毕业后她迅速嫁入小豪门，更是印证了我们的看法。我忽然觉得可笑，那时年轻，心胸未免太狭隘，自己没心没肺，却见不得一个对未来有着明确规划的寒门女孩的准备和奋斗，经这么一圈，她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对生活对自己对未来有了更清晰更通透更明白的认识。从她身上，我分明地看到一个有阅历有故事有参悟有见地的近四十岁女人的温润从容之美。怪不得西谚一直说女人四十一枝花，因为经历了残酷婚姻的磨砺，孕育生命的洗礼，从天真任性心怀憧憬的小公主成为执掌一室，分担家庭命运的人妻人母，思想更理性成熟，心胸更豁达淡定，性情也更温婉悦纳，那韵致弗如任凭雨打风吹去，我自闲庭信步，大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大气与自信，在梅身上，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忽然特想跟每个人都真心实意的说一声，无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嫌隙，为我们逝去的青春，为我们曾经的同窗之情，愿我们每个人现在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越来越好；或者明白今生为何而来，并为此付出历练，成长了悟。

每个人都在成长，梅经过她的凤凰涅槃，已然重生。娘子们，你们还好吗？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现在过得好不好，生活从来不会特别优待某个人，也不会亏欠某个人。只要我们热忱地、真诚地投入生活，无论是坎坷曲折还是一帆平顺，时间是最好的雕刻师，都会在转角的不经意间，遭遇更好的自己。

为了曾经的大学同窗们，尤其是住在丁香园5栋如花如梦的女生们，写下此篇清明祭文，祭奠我们曾经在一起或愉快或争吵，一起或笑过或哭过的大学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