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写过一个系列文章，叫做《有趣的人总会碰面》。今天这个系列继续。

在清冷的武汉冬日下午，我和Nathan和他太太，在东湖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了整个下午。对面是灰白色的湖面，窗内是暖黄的灯光，客人不多，像一个时间被冻住的小角落。Nathan 一路顶级名校毕业，背景漂亮得像教科书里的“学术路径”，多年过去仍旧英姿飒爽、沉稳利落，岁月好似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般，这使得十几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看到 Nathan 的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种回到 25 岁的错觉——那种由相逢带来的温暖和力量，是年龄和经历都掩盖不住的。

十几年前，我们在美国圣塔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的复杂网络暑期学校相识。那时交叉学科刚刚升温，而圣塔菲研究所作为最负盛名的交叉科学中心之一，其暑期学校的录取门槛极高。复杂网络研究也才刚刚爆发，正值最热的风口。我们二十出头，都是博士生，是班里仅有的两位来自大陆的学生：他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UCSB）做地理信息系统（GIS），我在德国马普所读应用数学。彼时年少，意气风发，只觉未来是一条可以凭努力和才智无限延伸的直线。

后来人生当然没有照直线走。

我们先后博士毕业后，又分别在 2018 年、2020 年回国。毕业后我绕着地球转了很多圈，从德国、加拿大、上海，又回德国，最终来到武汉，一直留在学术圈；Nathan 毕业后选择进入了工业界，也从美国湾区到深圳，再到南美、北京、深圳，像在地球上画出一条不断折返的时间曲线。现在他和太太孩子安家在北京，公司则开在深圳，像绝大多数卷在产业浪潮里的人一样，生活在不同城市之间被牵扯着。

我第一次见到他美丽温柔的太太，以前只是听说——本科在武大，后来去德国念书，然后去美国。我们三个人在武大附近的咖啡馆。我忽然意识到，时间不仅带走了青春，也带来了各自稳定的世界。

下午的咖啡馆里，我们40岁回望25岁以来的日子，聊得很多也很散：学术、工业界、家庭、孩子教育、迁徙、时代、无奈、选择……我们聊起那些曾让彼此热血沸腾的复杂网络，那时的世界好像只要懂数据、懂算法、就能改变点什么。他笑着说，他的书柜里到现在还放着那本当年讨论得热火朝天的《Complexity》（《复杂》）；而我也忽然想起，那几年我们身处不同国家，心里却默契地把“复杂系统”当成理解世界的钥匙。

我们也聊起技术浪潮的更迭：从我们读 PhD 时的复杂系统时代，到十年前涌来的 大数据时代，再到如今汹涌的 大模型时代。我们不是旁观者，而是被浪潮推着前进的一代人。从 SFI 的复杂系统讲义，到硅谷和科研院所的大数据平台，再到现在每天都在重塑世界的大模型，我们一路亲眼看着 AI 从小众理论变成时代主轴。年轻时的自信以为靠数据和算法就能解释世界，而如今回望，那些技术浪潮塑造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的人生路线。

我们聊到国内国外生活的不同——签证、制度、文化、节奏；聊学术圈和业界的不同——一个慢得像冬天的湖面，一个快得像深圳的早高峰。年轻时那些理想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载体；它们从论文和算法，变成了现实里的选择、家庭、责任和心态。我们都笑着说，当年以为是自己在规划人生，后来才发现人生是被技术、经济形势、签证政策、身体状况、家庭需要共同推着走的。有时候是主动选择，但更多时候是顺势而为，甚至是无奈。

但也正是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冬日下午重新相逢。

我们带着十几年的漂泊和伤痕、犹豫和坚持、失败和幸运，再次坐在同一张木桌前，像两个绕地球走了太多圈的旅人，在某个节点重新相交。我忽然觉得——

十几年前我写《有趣的人总会碰面》，也许不是一句浪漫的口号，而是一种生命的规律。

因为那些在同一个时代里与你一起沉浮的人，总有一天，会站在你生命的某个窗口，与你一起望向灰白色的湖面，聊聊长路。

而今天，这个系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