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沈皞日的《疏影·再題蕃錦集》

沈皞日，生于崇祯十年（1637），卒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字融谷，号柘西，又号茶星。浙江平湖人。著有《柘西精舍集》，为浙西词派六家之一。同为浙西六家的龚翔麟评价他的词为：“情之所至，发为声音，莫不缠绵谐婉，诵之可以忘倦，”“况之古人，殆类王中仙、张叔夏，”又说：“不位置融谷于二家之间不可也。”在同辈之中，这是相当高的评价。《柘西词》共录词作83首。一部分是写羁旅苦情，一部分是赠别寄怀之作，还有一部分是与友人的相互酬唱。其《疏影·再題蕃錦集》一篇就是写给朱彝尊的。在解读这首词之前，先简单介绍一下朱彝尊的《蕃锦集》。 

《蕃锦集》是一卷集句词，是集前人的诗句、词句成篇。集句词的出现始于北宋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辛弃疾等亦有作。宋人集句词多数是集唐人诗句、也有少数是集当代人的词句。当时这只是文学家的兴头之作，数量极少。直到元末明初的刘基，才开始有意为之，数量也渐多，明初刘基的《诚意伯词》共收集句词28首。清代集句词作者渐多，然作品数量最多、质量最高、影响最大的，当数朱彝尊。其《蕃锦集》共收集句词109首，加上《曝书亭词拾遗》中的24首，总共133首，所用词牌56调，开有清一代集句词之风，影响深远。 

对于朱彝尊的《蕃锦集》，历来有不同的看法。如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卷三云：“竹垞《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再如近代学者卢前在其《望江南·饮虹簃论清词百家》中评论朱彝尊是：“姜张裔，浙派溯先河。《蕃锦》、《茶烟》无足取，《静居》、《载酒》未容诃。朱十总贪多。”此二家对《蕃锦集》都是持否定的态度的。 

但对《蕃锦集》持肯定态度的也大有人在。如王士祯誉其为“鬼工”；李天馥赞《蕃锦集》“不惟调协声和，又复文心妙合，真杰构也”；毛大瀛则称“集句词至竹垞《蕃锦集》工巧极矣”；其后杨希闵则夸《蕃锦集》“极才人之能事”。清代著名词评家谢章铤在其《赌棋山庄词话》中屡称《蕃锦集》“既工且多”、“神工鬼斧”、“真绝唱哉”、“偶句无不工妙”，赞誉之情溢于言表。沈皞日则是以词的形式来赞赏《蕃锦集》的一位。 

现试为其作一解读，全词如下： 

丹霞惜别。寄蛮烟障雨，画图一阕。枫影秋江，梅影春江，尽入离愁时节。最高楼处歌金缕，将凤纸、吹花题叶。记罗浮、道士相逢，句里斜阳曾说。  

自许玉田差近，向碧城梦里，飞下清绝。七孔神针，缝六铢衣，襻带多安无缺。笔床垂老心情在，好付与、满庭香雪。倩虫虫、宛转红牙，不数晓风残月。 

这首词题为“再题蕃锦集”，因沈皞日此前已作过一首《尉遲杯·題蕃錦集和錢葆芬舍人韻》。不过哪一首多为赞美之辞，内容显得有些单调，不如这一首《疏影》在意境上来的开阔。    

词的上片为我们展现了一幅视野开阔、气象宏伟的全景式场景。这一段看似写景的文字，只有联系沈皞日的平生经历，才可以了解其中的真实含义。沈皞日曾常年生活在岭南，与抗清志士金堡有深厚的交情。 

丹霞惜别。 

词的起拍，即是指与金堡（澹归和尚）的一段往事。 

金堡，字道隐，号卫公，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曾授临清知县。明亡，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下杭州，金堡偕原都督同知姚志卓起兵抗清，势孤而败。先奔福建投隆武帝，授兵科给事中不受。隆武帝死，金堡又赴广西，投永历帝，任礼科给事中，以“直臣”著称。因党争被黜戍清浪卫（今贵州省岑巩县境内），中途得瞿式耜之助，留居桂林。清兵破桂林，金堡乃削发为僧，初投广州雷锋寺函是和尚门下，名澹归。后隐于广东韶州丹霞寺，任住持，又名今释，号舵石翁。因其分文不私，深受四方僧众敬重。金堡为僧达三十年，名著佛门，矢志以终，卒年67岁，王夫之赋诗痛悼。著有《遍行堂集》。 

朱彝尊于顺治十三年（1656年）至十五年（1658年）至岭南，曾居曹溶广东布政使司幕下。其时沈皞日是否也在岭南，是否在韶州丹霞与朱彝尊有过诗词交往，这些都没有线索。从年龄上看，朱彝尊当时28岁，沈小8岁，当时仅20岁，似乎不太可能。 

寄蛮烟障雨，画图一阕。 

这一段往事，现在回忆起来，如“蛮烟障雨”缭绕中的水墨画一般。 

枫影秋江，梅影春江，尽入离愁时节。

秋去春来，年复一年，无论是红透的枫叶还是烂漫的梅花都不能消除我心中的离愁别绪。《柘西词》中有《南浦》词两阙，分别以“秋水”、“春水”为题，或可与这一句中的“秋江”、“春江”参照。 

最高楼处歌金缕，将凤纸、吹花题叶。 

这一拍字面上是写景。其中“最高楼”、“金缕曲”又都是词牌，此处语义双关。 

凤纸：绘有金凤的名纸。唐时文武官诰及道家青词用之。唐李商隐《碧城》诗之三：“收将凤纸写相思。”这也是被朱彝尊收入《蕃锦集》中的句子。 

吹花：古代重阳节的一种游艺活动。唐赵彦昭《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须陪长久宴，岁岁奉吹花。”宋宋祁《皇帝后苑燕射赋序》：“月著授衣之令，日纪吹花之游。” 

题叶：相传北魏高祖尝宴侍臣于清徽堂，日晏，移于流化池芳林之下。高祖曰：“觴情始畅，而流景将頽，竟不尽适，恋恋餘光，故重引卿等。”因仰观桐叶之茂，曰：“‘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愷悌君子，莫不令仪’，今林下诸贤，足敷歌咏。”遂令黄门侍郎崔光读暮春群臣应诏诗。事见《魏书·彭城王勰传》。后遂以“题叶”为咏暮春群臣相聚宴饮的典故。唐杜牧《题桐叶诗》：“江楼今日送归燕，正是去年题叶时。” 

这三句描写了眼前的欢乐场面，这是一种文人的雅聚，少不了调琴抚瑟，题诗作赋。与上一句的“离愁时节”形成对照。但这欢乐只是表面的，暂时的。 

记罗浮、道士相逢，句里斜阳曾说。 

作者很快又把镜头拉回到过去。 

罗浮山是中国道教十大名山之一，位于惠州博罗县长宁镇境内。史学家司马迁把罗浮山比作“粤岳”，素有“岭南第一山”之美称。沈皞日是否在罗浮山上的道士有来往？这一点无可考。但他长期留居岭南，肯定是到过罗浮山的，并且还写过“斜阳”的词句。 

在词的上片，作者采用了空间与时间相互切换的手法，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看似写景，却暗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痕，那是一段挥之不去记忆。 

自许玉田差近，向碧城梦里，飞下清绝。 

过片引入主题。“玉田差近”是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中句子，原词如下：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朱彝尊的这一首词可以看成他崇尚姜夔、张炎，标榜醇雅、清空词风的宣言。说是朱彝尊自许，其实沈皞日自己又何尝不是“玉田差近”，在他的《柘西词》中，标明“用张玉田韵”的词作就有五篇，超出其他前人。

碧城：《太平御览》卷六七四引《上清经》：“元始（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闕，碧霞为城。”后以“碧城”为仙人所居之处。唐李商隐作《碧城》诗三首，其第一首的头两句为：“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另见上文中对“凤纸”的解释）

清绝：清雅至极。宋张炎《疏影》：“黄昏片月，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

这两句是赞叹《蕃锦集》中的词句如从仙境中飘落，清雅至极。 

七孔神针，缝六铢衣，襻带多安无缺。

这一拍采用比喻的手法直接描写《蕃锦集》的集句机巧。 

七孔针：旧俗七夕妇女穿针乞巧所用的针。《西京杂记》卷一：“汉綵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鍼於开襟楼。”《太平御览》卷三一引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七夕，妇人结綵楼，穿七孔针……以乞巧。” 

六铢衣：1.佛经称忉利天衣重六铢，谓其轻而薄。见《长阿含经·世纪经·忉利天品》。后称佛、仙之衣为“六銖衣”。2.常借指妇女所着轻薄的纱衣。宋周邦彦《鹊桥仙》词：“晚凉拜月，六銖衣动，应被姮娥认得。”清俞兆晟 《吴宫曲》：“自裁白紵六銖衣，回雪流风侍君侧。” 

襻带：既可指系衣裙的带，又可指扣住纽子的套和衣物上用来系结的带子。

作者用“七孔针”、“六铢衣”来极力夸赞朱彝尊，其集句的技艺已达到鬼斧神工的境界，就连裙带、纽套那样的细节都那样的精美。 

笔床垂老心情在，好付与、满庭香雪。 

笔床：卧置毛笔的器具。唐岑参《山房春事》诗之一：“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牀。”这里是指朱彝尊，亦有“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意味。 

香雪：指白色的花，或特指梅花。宋张炎《疏影》：“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作者在这里对朱彝尊文学创作继续寄予厚望。朱长沈八岁，文学成就斐然，当时已确立了自己浙西词派的宗主地位。从时间上看，《蕃锦集》刊行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一年后，康熙十八年（1679年）《江湖载酒集》与李良年《秋锦词》、李符《耒边词》、沈暤日《茶星阁词》、沈岸登《黑蝶斋词》、龚翔麟《红藕庄词》合刻于金陵，名《浙西六家》。也就是在这一年，朱彝尊被授翰林院检讨，入史馆纂修《明史》。朱彝尊的文学创作高峰期也就此结束，把主要精力转向了修史、治经。沈皞日这一句是否是对朱彝尊的意念的一个暗示呢？ 

倩虫虫、宛转红牙，不数晓风残月。 

结拍重归主题。

虫虫：《尔雅·释训》作“爞爞”。灼热貌。《诗·大雅·云汉》：“旱既大甚，藴隆虫虫。” 毛传：“虫虫而热。”

红牙：乐器名。檀木制的拍板，用以调节乐曲的节拍。宋司马光《和王少卿十日与留台国子监崇福宫诸官赴王尹赏菊之会》：“红牙板急絃声咽，白玉舟横酒量宽。”清洪昇《长生殿·制谱》：“听宫鶯数声，恰好应红牙。”

不数：有两解：1.数不清；2.不亚于。据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通观全词，上半阙从写景入手，将自己对往事的记忆与眼前的场景交替切换，营造出一种时空交错、互为穿越的意境。下半阙转入对《蕃锦集》赞美，借用“碧城”飞下“清绝”来形容《蕃锦集》，又用“七孔针”缝制“六铢衣”夸赏朱彝尊的艺术才华，最后点明《蕃锦集》的美学倾向。这是一首题赠词，沈皞日在上半阙几乎没有提到《蕃锦集》，只是到下半阙时才切入主题，这一点确是不同寻常。 

需要指出的是沈皞日后来对朱彝尊标举的尊崇南宋的主张有所修正，这在六家中也是颇为罕见的。他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为金人望《瓜庐词》所写的序中说：

近代词家林立，指不胜屈。阳羡宗北宋，秀水宗南宋，北宋以爽快为主，南宋以幽秀为主，好尚或有不同。而秀水《词综》一书，二者并收，未尝有所独去而独存也。爽快之弊或近于粗，或入于滑，而泛滥极于鄙且俚，幽秀则无弊，秀水之意盖如是乎？虽然，一代有一代之风气，一人有一人之性情，既不可强之使合，亦不可强之使分。得乎心，应乎手，各自吐其所怀，自成其一家所言，以待后来之论定而已矣。余少从秀水游，学为倚声之学，好读玉田、白石诸作，偶有所作，按拍而讴，有《江楼合选》一刻，有在《浙西六家词》一刻，有《岁寒词》一刻，皆词坛诸公不我见弃，谬为播扬。然余怀罔罔，夜蛩诉雨，败叶吟风，有感于中不能自已。若别之为南，别之为北，则茫茫无以答也……嗟乎，吾生日逆之境也，仅于字句间求此一刻之快意，犹畏缩不敢出诸口，何其愚也。勉强求南，勉强求北，余则未之敢信而何以信于人？

沈皞日提出的“一代有一代之风气，一人有一人之性情，”以及“得乎心，应乎手，各自吐其所怀，自成其一家所言”的主张，无论是对于我们今天的词学研究，还是诗词创作，都是具有实际意义的。

这是我对沈皞日这首词的理解，一己之见，难免有错，还请诸位方家批评指正。

参考文献

1.      沈皡日《柘西精舍集》，http://www.51xueci.com/cjxs/qcxs/qcxs49.htm

2.      朱彝尊《蕃锦集》，http://tieba.baidu.com/p/2403483192?pn=1

3.      朱彝尊《曝书亭集》，http://www.51xueci.com/cjxs/qcxs/qcxs3.htm

4.      严迪昌，《清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附录一

《蕃锦集》集句词举例

1. 菩萨蛮·送孙大之汝南

平沙渺渺迷人远（刘长卿）。萧条落叶垂杨岸（李绅）。

无处不伤心（蒋涣）。云山紫逻深（杜甫）。 

独游无定计（张籍）。不是缘名利（冷朝阳）。

惨淡向人时（杜甫）。高堂有老亲（岑参）。

2. 浣溪沙·同柯寓匏春望

烟柳风丝拂岸斜（雍陶）。远山终日送余霞（陆龟蒙）。碧池新涨浴娇鸦（杜牧）。
阆苑有书多附鹤（李商隐），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马蹄今去入谁家（张籍）。

3. 临江仙·汾阳客感

无限塞鸿飞不度（李益），太行山碍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饥乌啼旧垒（沈佺期），古木带高秋（刘长卿）。 
永夜角声悲自语（杜甫），思乡望月登楼（魏扶）。离肠百结解无由（鱼玄机）。诗题青玉案（高适），泪满黑貂裘（李白）。

附录二 

尉遲杯·題蕃錦集，和錢葆芬舍人韻

沈皞日 

短长句。试与歌、垂柳旗亭去。爱他蕃锦裁成，巧夺鸳梭仙杼。云蒸霞举。是镂冰、丝丝映千缕。甚闲情、南浦西楼，月影苔痕携取。　

一似赋别吟愁，剩多少、蜀江笺纸题处。几向尊前，搴蓉采菊，并入烟绡霜纻。胜剪彩、飞花无数。况醉倚、新声才人谱。想挥毫、点染春风，药栏几度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