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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哲学2014年秋季学期作业选刊。应作者要求,使用了笔名。环境哲学+蓬蒿T.pdf 】
悔与思:致消逝中的江南
我的家乡温岭市地处浙江东南沿海,尽管许多人不知道这个小城市,但从它的名字就可以推想,这应该是一座山清水秀、富有江南诗意的滨海城市。对此,我只能说,十几年之前的温岭可能还带有一点江南水乡的似水柔情,如今的它已是千疮百孔、毫无美感的都市气象了——山水尚在,诗意尽失。十几年来,温岭的经济发展水平越来越高,人均GDP也在不断攀升,房价越来越高,大街上奔驰着的名车越来越多,商场里的大品牌越来越多,消费水平也在持续走高。然而,“美丽”的表象背后,却是城市深处赤裸着的丑陋。温岭的环境状况越来越糟糕,但许多温岭人或在温岭打工的外乡人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场环境危机,又或者意识到了却对此视若不见。所以我才说这种丑陋是隐藏在城市“深处”的,有人真的看不到,有人装看不到,总之它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了,但它又是如此严峻的现实、绝大部分都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它自己显露出来,所以它又是赤裸着的。
谈及温岭的具体的环境问题,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此我并没有一个十分全面的、精确的了解和把握,因而我所能谈的只能是我的几则体验和进一步的思考。而在对我所遭遇的相关问题的体悟中,我也可以从中窥个大概,渐渐意识到我家乡的某些环境问题及人们对此的态度。首先,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5年前暑假横峰之行的经历。横峰镇是温岭市下辖的一个“重镇”。为什么说是重镇呢?因为那里聚集了近两千家产鞋企业和工厂,规模有大有小,产品远销国外,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收益,可以说是推动温岭GDP增长的一股重要力量。横峰也由此被称为“鞋都”,“横峰寸土寸金”、“横峰人都很有钱”的说法也在温岭民间流传。出于对横峰发展状况的好奇,我和几个同学在当时的暑期[TSWM2] 实践项目中就选择了它来进行探访。而当我们真正到了那里以后,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那里的环境竟然是那么脏、乱、差,完全称得上是一座由垃圾和钱堆起来的小镇。小镇的土地上,一眼数不清的厂房密密麻麻地挤着,土黄色、灰白色是厂房主要的外部色调,单调得让人觉得无比压抑。不用走进去,我便可以想象工人在昏暗、潮湿的空间里像机器一样运转。是的,这里没有小桥,更没有清清的流水,只有吸收了大量“养料”而污浊的河水。来到这里,你丝毫没有身处江南之感,你会觉得你来到的是一个老牌工业城镇,它可以叫做攀枝花,也可以叫做鞍山,可以叫做大同,也可以叫做马鞍山(尽管这些都是知名的且是重工业城市,但我认为二者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唯独不像江南小镇。走在横峰“寸土寸金”的小道上,我们呼吸着空气中包裹着的腐臭的味道,穿梭在一大片又一大片高耸着的垃圾堆之间。我这时才真正明白冲击力一词的意思。几乎每个厂房附近的空地上都会有几个巨型垃圾堆,大部分是生产废料,还有一部分是生活垃圾。在这里,似乎垃圾堆也成了资本和实力的证明。
随后我们访问了几家附近的住户。而令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两个人说的话。其中一个就是老周。老周五十多岁,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是一位货车司机。他就住在离一个工厂十几米远的马路对面的一幢小楼里。老周为人豪爽、直率,言辞极犀利。他对他生活的地方垃圾成堆的状况感到很不满,大声抱怨了几句,还说“住在这样的地方,身体怎么会好?”我问他,环境这么差,这里的人都不想想办法吗?他颇无奈地说:“哎。赚钱赚红了眼,哪里顾得上这些?”我继续问:“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老周摊摊手,叹口气,说:“对这里的很多人来说,只要环境还经得起一点折腾,都不会收手的。横峰的经济发展也不过近十年的事,可环境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不敢想下个十年会怎样了。还有啊,那些赚了大钱的老板到时候拍拍屁股就走了,人家享受国外的生活去了。可还有很多人是要一辈子扎在这里的啊,真受罪的是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我还有点觉悟,其他人可不敢说了。”他还说起一位年近八十的老者的事,说那位老阿姨就住在一家工厂的垃圾堆边上,家里人都去外地打工了。以前环境还好的时候,她喜欢坐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晒晒太阳,对老人家身体和心情都好,现在只能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子里面了。“人老了,家里人不在身边,还守着一堆垃圾过日子,真是遭罪啊。”老周感叹道。我知道他话里有话——不仅是可怜那位老者,他也在为自己以后的生活而忧虑。[TSWM3]
另一个人是我不知道名字的。他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只记得他染着一撮金发,姑且称之为金毛先生好了。金毛先生透露自己是外地来的,三十多岁,当时在横峰的一家工厂里当一名管理者。我们问:“这边环境状况这么这么糟糕,你对此有什么想法?”他一脸不屑地说:“你们乱说什么呀?这叫糟糕吗?只是垃圾多了点、河水脏了点而已。还远没有到极限呢。”我不客气地反问:“真到极限,你受得起吗?”他态度反而软下来,狡黠一笑,说:“这不还没到呢吗?先把钱赚了再说啊。能赚一天是一天。”再问,“如果你是本地人,你还会这么无所谓吗?”“你也说是如果啦。真可惜我不是。反正赚钱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东西牺牲一下怎么了?国家政策不也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嘛。再说好多本地人也都不管的。”说罢,他骑上一辆小摩托兜风去了。于是,我灵机一动,又给他起了一个讽刺性的外号,叫“垃圾堆上飞”。
当时对此种种,我没有太多思考,只是觉得老周不易、金毛猖狂,然后匆匆逃离那里。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横峰镇的景象,和同那里的人的交流,心中更觉酸涩与悲痛。一个镇的经济发展了,然而环境却被破坏成那个样子,垃圾遍地,污水横流,人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又何来的幸福感可言呢?我相信,老周的想法代表着镇上一部分人的想法,他是一群人的缩影,他们意识到了环境问题的严重性,对一些企业肆意破坏环境的行为感到愤怒,然而却又是那么无可奈何,默默承受着环境破坏带来的后果,虽然这并不主要是他们造成的。再说那位老者,本应当在晚年享享清福,子女为生活而奔波,无法在侧侍奉,但至少有暖阳、清风作伴,然而如今却只能蜷缩在室内一隅,不见天日。曾几何时我也觉得环境和人的幸福没有多大关系,我觉得人的幸福在于享受生活,但这次的经历让我发现,原来环境对一个人的幸福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东西,环境好了,人们才能真正安居乐业,才能真正享受生活。这种享受不是粗鄙的取乐,而是情感的愉悦和精神的自由。而金毛先生的话所代表的当然是许多人内心的想法,金毛们也不是不知道环境问题的严峻,只是为了利益的考量而小心翼翼地把这个问题太平化[TSWM4] 。于他们而言,赚钱永远是第一位的事情,其它东西都是可以用来赚钱的手段,牺牲多少都没有关系——钞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环境则成了一个抽象的虚的概念,这无疑是一种本末倒置。毕竟人不可能生活在钱堆里而必须依托于自然环境而存在。他们对环境的姿态是吸血鬼式的、酷似马克思曾经力批的资本家对工人的姿态,一味榨取,至死方休。其中也有些人财大气粗,赚够了、呆不下去了就移民国外,把烂摊子留给无辜的弱者来承担,可以说是自私、冷血到了极点。
更让我觉得悲哀的是,不仅仅是横峰镇,温岭市区的环境状况也颇为糟糕。主要谈谈记忆深处的前溪吧。前溪是横穿老城区的一条河,也是温岭的母亲河。十年前的前溪,水流清澈,鱼影随处可见,岸边是随风摇曳的垂柳,可谓美不胜收。那时,我和小伙伴们非常喜欢去那附近玩,醉心于前溪之美,也沉浸在彼时孩童爽朗的笑声里。那时的小孩子没有ipad,网络也还不很发达,最开心的事就是在路上绕着河流在阳光下奔跑、追赶。这种简简单单的幸福是我成长以后所深切怀恋的。因而,前溪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而且还是一处珍藏着童年美好记忆的清凉之地。然而,十年来,随着城市建设的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的商铺在前溪附近聚集,前溪被包围在一片钢筋水泥之中。附近的很多树都被砍掉了,河里的垃圾越来越多,水越来越脏,曾经欢脱的小鱼儿们挣扎着死去。后来,我也越来越少去前溪附近了,那里已经臭气熏天、污秽不堪了。我暗自愤慨,觉得这是对我所挚爱的东西的一种亵渎。美丽的前溪骤然消逝了,如同一位红颜知己香消玉殒,而我则是一名颓然的见证者。如今我渐渐明白,昔日的前溪与我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它的离开使我的生命力也衰减了不少。由此我更能体会一个良好的环境对于人而言的意义,它照亮我们的生命,是生命里难忘的风景,也在情感上给我们以慰藉。[TSWM5]
温岭,这个江南小城,我的故乡,在飞速的崛起与发展中渐渐丧失自身的“灵光”。我不由自主得叹惋。站在某个街道一角,我常常看到形色匆匆、面无表情的人们,可能赶着去上班,也可能赶着去娱乐、购物。我看到高楼平地起,又眼见它倒下来。我看到商家满城,风风火火,开了关,关了再开。我看到越来越糟糕却无人问津的环境。一言以蔽之,钞票漫天舞,污秽满地流。可很多人没有看到或不愿看到。他们陷溺在自己的生活里,对城市发展中显露出来的问题毫不关心,对严峻的可能危及其生活的环境问题亦是持着一种冷漠的态度。看样子,这不仅仅是一场城市危机、环境危机,更是人心的困局。
由此,我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即备受摧残的环境就显露在人们的面前,为什么许多人会对此无动于衷呢?为什么就忍心任由它变得越来越糟呢?由于难以从正面给出答案,于是我决定换一个思路,从相反的方向进行思考。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人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真的建立起保护环境的意识呢?[TSWM6] 我认为主要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人把环境看作是具有活泼的生命、富含着珍贵的灵性因而和人自身完全平等的,也就是说,人把环境看成如此——环境是因其自身之美而珍贵无比的,而不是由于和人相关、能够给人带来些什么因而才有价值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也就能够把自然当作“值得尊重的东西”,能够在与其完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交往,就像朋友间的交往一样。正如环境哲学家罗鲁尔斯顿所推崇的那样,即自然本身内蕴着珍贵之处,它不因人才存在而是自在存在,而人只是这种珍贵的东西的发现者而绝非创造者,这种珍贵之处一旦被人挖掘出来也就成了人类世界中的价值——“Actual value is an event in our consciousness,thoughnatural items while still in the dark of value have potential intrinsic value.”[1]而第二种情况较第一种情况而言,则层次稍低。即人虽然达不到把自然环境看作是生命、灵魂之类的东西这样的高度,但也意识到了环境不是外在于人类世界的东西,它不被看作是人可以为所欲为的活动舞台,而是生命的栖息和依托之地,是人类的家。而这和另一位环境哲学家华威·福克斯所推崇的深层生态学的部分主张极为类似。深层生态学区别于浅层生态学的一个重要之处就在于,深层生态学把自然环境看作和人息息相关的东西而不是把环境看作与人相分离的东西,它所坚持的是人与自然的共在模式而非浅层生态学所主张的“人作为绝对的主体而在世界之中”的模式——“Deep ecology,on the other hand,rejects “the (human)-in-the-environment image in favor of the relational,total-fieldimage.”[2]总之,第二种情况主张自然环境的完善与否和人的幸福息息相关。这里所谓的幸福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快乐,而更侧重于人精神层面的完满和内在情感的愉悦。因而,必须要指出的是,第二种情况所指的绝不等同于把环境看作是简单满足人类需要的东西这样一派观点,后者往往侧重于强调环境作为能够满足人类需要尤其是物质需要的纯粹工具性价值,其所导向的往往是对自然环境的无休止的破坏。更因如此,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意识到环境对人幸福的重大意义,人们也能够意识到保护环境的重要性。然而,第一种情况和第二种情况之间,当然存在着差异。第一种情况可以说是完全的去人类中心主义的体现,代表一种完满境界,而第二种情况则是弱人类中心主义的体现,代表着一种现实境界。毋庸置疑的是,第一种情况是最理想的,它胜于第二种情况。但是,第一种情况同时也是平常人所难以实现的,它有点像是乌托邦。对于现实的平常人而言,他们很难做到把自然看作是一个和他们完全同等的、蕴含着精神的东西。更何况,人所能想到的环境的价值往往是和一般人的主观意愿脱离不了联系的。也正因如此,第二种情况则是真正现实可能的情况,它更接地气。人们完全可能意识到环境与人的幸福的密切关系,就像前文的老周一样,[TSWM7] 然后在此基础上则会进一步建立起保护环境的意识。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对于一部分短视、庸碌的温岭人而言,建设其环保意识,第一步就是要通过种种办法使其形成环境与人生真正幸福之间联系的观念。当然,我并不是要彻底摈弃第一种情况对于社会进步和环境保护的意义。乌托邦永远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因而何时都有存在的意义,它代表着一种最高境界,是可接近的不可接近性,是人们努力的方向。
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最完全意义上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虽心向往之,却也知道要继续朝前走。而作为一个恋乡之人,我只是希望家乡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能够同时注重环境的保护、生态的平衡,希望越来越多的人都能够建立起环保意识。这样,即使最美好的东西已经不可避免地逝去,我们仍然能够享有一些富有美感的东西,能够较为诗意地栖居在土地上。如此也还算对得起“江南水乡”的雅号吧。
[1] Holmes Rolston, Value in Nature and Nature of Value(来自 2014年秋季版环境哲学课本第135页)
[2] Warwick Fox, Deep: A New Philosophy of Our Time?(来自 2014年秋季版环境哲学课本第183页)
[TSWM1]90
标题不错。
文字流畅,通顺,基本上没有套话空话,难得。
对于环境变化的个人感受描写得不错,有现象描述,也情感。文章描写了两个地方,横峰用笔较多,但距离自己的生活世界相对远;前溪距离自己的生活更近,应该更多描写才对。目前的描写缺少事件,虽然有前后对比,但是历史感还不够强。
理论分析过渡自然,很好。关于人类中心与非人类中心的分析也不错。看得出是作者自己的思考。
[TSWM2]这里要给出具体的时间,是哪一年的暑假?
[TSWM3]这些直接的经验非常重要。访谈也是了解社会的基本方法。
[TSWM4]这个词有意思。
[TSWM5]这一段描写很好,文字生动,细致,画面感强。
还可以有一些具体的事件,历史感会更强。
[TSWM6]提问很好!
从现象描述转向理论分析,过渡得也好。
理论要建立在对社会现实的观察上,建立在个人体验上,才结实。
[TSWM7]理论分析与前述现象观察结合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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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8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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