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科学教育经典读物

——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之历史追述

冯永康（生命科学史研究者）

在20世纪的中国生物学教育史上，《生物学》教科书的编写与使用，先后经历了两次曲折复杂的变迁过程。从20世纪初期全部引用欧美的西文教材，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学者开始改编和自主编写中文版的《生物学》教科书；从1950年初期盲目照搬前苏联的教材，到20世纪末开始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生物学》课程体系。

  本文以中国第一位遗传学家陈桢（1894—1957）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为例，对于1978年之前的这段历史，试做一个简要的历史回顾。

陈桢（1894—1957）在清华园（1950）

1922年夏，陈桢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从著名细胞生物学家威尔逊（E.B. Wilson，1856—1936）和国际遗传学大师摩尔根（T. H. Morgan，1866—1945）获得硕士学位回到祖国后，在东南大学开创了中国遗传学教学之先河。

当时，中国的高等学校都使用欧美日的西文教材教学，并普遍用外语授课。为了激发青年学生的民族自尊心，基于崇尚爱国的教学理念，陈桢大力提倡用中文讲课，并选用中国的生物材料进行生物学的教学。他不仅在课堂上始终使用中文向学生传授现代生物学的知识，还经常组织师生将教材中所要用的生物材料，在国内进行采集、制成各种生物标本备用。他认为这样就可以“讲自己国家的生物，用自己采集的标本，而不要从外国进口买材料”，不仅有利于学生在实验课中直接观察，也培养了他们的爱国思想。

陈桢通过自身的教学实践，根据在东南大学普通生物学讲习班上的两次讲授稿《生物学讲义》，经过数次修改以后，作为大学教科书于1924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名为《普通生物学》。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1924）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是国内第一本由中国生物学家编写的、包含了当时全部生物学内容在内的中文版教科书，为20世纪20—30年代国内发行甚广、最受欢迎的生物学教本。

在这本颇具中国本土特色的教科书中，有关进化和遗传的内容介绍，占了整个篇幅的28%。在第六章共四个节次的内容中，系统地讲述了孟德尔的遗传规律及遗传的物质基础、基因的线性排列、摩尔根的连锁互换规律等遗传学理论。该章最后还附有遗传学参考文献11篇，并提到多本著名的遗传学专著。

在《普通生物学》第六章第三节“遗传的物质基本”一节中，陈桢将每对因子的物质基本叫做因基（gene）。这是在国内学术界中，最早对遗传学核心名词gene一词进行比较贴切的中译。

陈桢早年的弟子、著名文学评论家李长之，在《清华周刊》1931年第8期上发表的《从陈桢普通生物学说到中国一般的科学课本》一文中曾写道：

第一，作者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科学态度”。中国生物学所以不进步的原因，除了实用主义外，还没有研究的新原动力——探讨宇宙真理的好奇心。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别，只是勤和懒的不同。生命的最后问题，惟有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才能使人类向着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有确实的进步。信任科学方法，便是科学态度，方向才不至走错。

其次，可看出陈桢先生编该书的认真态度。1 图的来源都注出；2 译名很多新拟；3 生物的模式务采取我们所最常见的以作说明；4 介绍新说，如研究生物的方法的演进，先是观察，次是比较，最近是实验。“把生物放在实验者控制的状况里，寻出在这种状况里发生的事实，做解决生物学问题的证据。”

还有就是该书流利的文字。其特点：（1）不夹杂感情成分；（2）务把层次分清楚；（3）把要点握住；（4）不避重复的字样；（5）没有古文的气息，也没有欧化的句式。

1920—1930年代，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理论作为现代生物学中重要的基础知识，开始进入中国的生物学教科书中。当时国内的高级中学刚刚开设生物学课程，同样缺乏合适的中文版本的高中生物学教科书。

陈桢在清华大学承担十分繁忙的行政、教学和金鱼遗传学的实验研究中，仍然挤出宝贵的时间，以1924年编写的大学教科书《普通生物学》为蓝本，结合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高中生物学课程标准》，将留学时所习得的生物学专业知识和实验操作技能，转化成科学教育的知识成果。他从阅读数百种专门书籍和杂志包含的丰富材料中，选出为普通公民应该汲取的生物学知识，编著出了《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一书。该教科书于1933年1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

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1933）

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内容十分丰富，章节编排合理，并以其文笔流畅、图文并茂、深入浅出和言简意赅，很适合高中学生自学阅读为鲜明特色该书。全书共设有八篇，分别为：第一篇 导言；第二篇 细胞，原生质与生命现象的特点；第三篇 单细胞生物的生活；第四篇 多细胞植物的生活；第五篇 多细胞动物的生活；第六篇 个体的起源演发与衰老；第七篇 遗传；第八篇 演化。

在该教科书的第一篇的导言中，陈桢不仅做了全书的各篇、章、节内容的简要介绍，还用专门的段落谈论了生物学的研究方法，为有志生物学研究的读者提供了指南。特别是第七篇论遗传，这是陈桢特有的专业。他在论及金鱼的遗传、老鼠的遗传两段内容时，选用中国本地的材料来论证孟德尔定律，令读者有引人入胜的亲切之感。

全书装有258幅插图，包括仿制或引用插图245幅，自制插图13幅。在“第七篇 遗传”这一部分内容中，融入了他自己的金鱼遗传实验研究之结果。该书附录一为生物学发达史一览表；附录二为译名对照表，可作为读者阅读原文之参考。

在这本教科书中，陈桢简明而又深刻地表述了染色体、细胞分裂和孟德尔遗传定律等现代遗传学的基础知识，对性别决定的基因平衡理论、性逆转等遗传学的新进展，也能及时地给予深入浅出的简要介绍。该教科书中，讲述有关生殖、遗传与演化等的内容，占了全书八篇三十七章中的三篇共二十章，其篇幅超过全书的30%。

细心浏览《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还可清楚地看到，陈桢在书中尽量采用收集到的中国本土的资料和实验材料，而不一味照搬外国的模式。例如，他选用中国的环毛蚯蚓来讲述环节动物；他引证 “金鱼起源于鲫鱼”、金鱼众多品种的形成等第一手实验研究获得的证据，来讲述遗传学和演化论。

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自1933年11月出版发行后，不仅作为当时国内最受欢迎的、为其它教科书不能替代的高中教本；也作为大学一年级学生选读的重要参考书；同时还为一般读者提供了重要的科学读物。该教科书在以后的20余年间只经过少许的修订，总共印刷发行了181版。它不仅在国内被大多数的高级中学所采用，并使用到1950年代初期；而且还流行于东南亚一带的很多华侨学校。

这本堪称典范的高中生物学教科书，重视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的教育，在提高我国中学生物教学的质量和培养我国生物学科方面的人才等方面，对1930—1940年代末期毕业的高中学子，都曾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

笔者在长达30多年的遗传学史学研中，通过亲临走访、书信电话、电邮微信等各种方式的学术访谈以及大量史料的查阅，曾获知中国生物学界中的李佩珊、汪安琦、吴旻，薛攀皋、李璞、吴鹤龄、翟中和、庚镇城、赵寿元、彭奕欣、高翼之、陈秀兰等老先生，当年正是受到陈桢编著的生物学教科书的感染和熏陶，由此走上毕生致力于生物学和遗传学教育与研究的科学人生。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受到当时国内“全盘学习苏联”的影响，依据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随之颁布的第一个《中学生物教学大纲（草案）》之精神，陈桢编写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被迫进行了大幅度地修正。该教科书在删除了分量最重的“遗传”篇后，仍然受到了批判。1952年创刊不久的《生物学通报》在第二期上，曾连续刊载了《简评陈桢编著“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修正本》的文章。

《生物学通报》连载批判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修正本）》文章（1952）

从1951年秋季开始，陈桢编写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修正本)，也终于被告知停止印行不再使用。自此，高中学生开始按照教育部的统一要求，改用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编写的宣传“米丘林生物学”（实际上是李森科的物种理论）的《达尔文主义基础》课本。该课本中宣扬的苏联李森科提出的“生物种内无斗争也无互助”等荒谬的说法，在当时的学校和社会上，造成了思想认识上的极大混乱，对我国公民的科学素养的形成，产生了较长时间的不良影响。

左：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修正本）（1949）

右：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写的《达尔文主义基础》课本（1953）

普通高等学校全国统一考试同时使用的两种试题（1954）

1956年8月，作为中国共产党在学术界贯彻实行“百家争鸣”方针的正式标志和第一个试点样板的遗传学座谈会，在青岛市栖霞路的中国科学院招待所召开。在座谈会的第十四次会议上，参加会议的胡先骕、李汝褀、谈家桢、吴仲贤等生物学家专门就“中学生物学课程的开设”，通过热烈讨论达成了共识。大家一致同意在普通中学的高中学段，取消空洞费解的“达尔文主义基础”，改教普通生物学。

青岛遗传学座谈会召开之后，结合我国的实际情况，国内各省市区的中学逐步停开了“达尔文主义基础”课，开始改用重新编写的高中《生物学》课本。“孟德尔遗传定律”等遗传学的内容，又重新回到中学课堂教学中。

1950年代初期的“全盘学习苏联”和之后的文化大革命10年浩劫，中学生物学的教学受到了严重的干扰和破坏。由此导致1950—1970年代毕业的许多中学生和大学生，面对当时国际上正在兴起并迅猛发展的遗传科学，显然是一无所知。不少生物学教育工作者，不仅对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无从知晓；对于1953年以“DNA分子双螺旋结构模型建立”为标志，兴起并蓬勃发展的分子生物学，更是一片茫然、无从知晓。这在其后的大学和中学的生物学教学与科学研究过程中，为了站稳三尺讲台，为了从事遗传科学的研究，他们不得不重新回炉进修，以多种学习的途径和方式，补学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的基础课程。

简要回顾中国现代生物学教育与研究的百年艰辛历程，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由商务印书馆于1933年出版发行后，已经历了90年的风风雨雨。该教科书在启迪民智、拓展学生思维、传播科学精神等方面，其作用不可小觑。即便是在各种出版读物已有泛滥趋势的今天，这本当年颇受广大读者和学人喜爱的教科书，仍然可以被视为不可废读的重要经典。

（2024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