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学教科书本土化的元典

——陈桢编著《普通生物学》出版发行100周年

冯永康（生命科学史研究者）

1921年，在中国现代生物学的开山宗师秉志（1886—1965）和胡先骕（1894—1968）的大力倡导、积极提议并具体谋划下，刚刚由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扩升并改名的东南大学，其农业专修科内诞生了国立大学中的第一个生物学系。

1922年夏，中国国第一位遗传学家陈桢（1894—1957）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师从著名细胞生物学家威尔逊（E.B.Wilson,1856—1936）和国际遗传学大师摩尔根（T.H.Morgan,1866—1945）获得硕士学位回到祖国后，应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1880—1969）之邀聘担任生物系教授。陈桢在东南大学生物学系不仅承担了动物学、生物学、优生学、细胞学等课程的讲授；还确定使用导师摩尔根于1915年出版的《孟德尔遗传机制》和于1919 年发表的《遗传的物理基础》等遗传学专著，在国内率先开设起了现代遗传学课程。

当时，中国的高等学校都使用欧美日的西文教材进行教学，并普遍用外语授课。为了激发青年学生的民族自尊心，基于崇尚爱国的教学理念，陈桢大力提倡用中文讲课，并选用中国的生物材料进行生物学的教学。他不仅在课堂上始终使用中文向学生传授现代生物学的知识，还经常组织师生将教材中所要用的生物材料，在国内进行采集、制成各种生物标本备用。他认为这样就可以“讲自己国家的生物，用自己采集的标本，而不要从外国进口买材料”，不仅有利于学生在实验课中直接观察，也培养了他们的爱国思想。

其时，国内有关中文的生物学教科书已经有几本问世。如，1923年由商务印务馆出版发行了胡先骕（1894—1968）与邹秉文（1893—1985）、钱崇澍（1883—1965）三人共同编著的《高等植物学》，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本专供大学生物系学生使用的中文版植物学教科书。同年，商务印书馆还出版发行了由李积新编辑、胡先骕校订的被认为是中国学者自己编写的最早的《遗传学》教科书。

但是陈桢认为：在高等学校已经使用的中文版生物学教科书中，还没有一本论述到生物界普遍的生命现象，没有比较全面地介绍关于原生质、细胞、生理、生殖、遗传、天演等各方面的生物学内容；也没有列举出多种生物学说的科学证据和生物学发展的最新状况；更没有专门谈到怎样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生命问题的本质。

1923年夏，陈桢根据他自己在东南大学普通生物学讲习班上已经讲授了两次的《生物学讲义》，经过数次的修改后，署名为东南大学动物学教授陈桢著的《普通生物学》，于1924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1924）（封面、侧立封、封底）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1924）（封三）

与当时大部分生物学教科书都是译自日本的教科书不同，陈桢的《普通生物学》主要参考了美国、中国和日本的大量教科书和生物学专著，并特别注意介绍中国特有的生物资源，选用中国本土的生物材料，并着重谈到研究生物学问题应该持有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方法。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由商务印书馆先后共出版了10余版。在内容框架上，全书分为8章，分别是导言、生命的物质基本、生机的营养、生物的模式、生殖、遗传、天演、生物学发达的回顾与前瞻。正文总共285页，后附参考书类和英华名词对照表。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1924）（目次）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是国内第一本由中国生物学家编写的、包含了当时全部生物学内容在内的本土化的大学教科书，该书出版后颇受国内大多数高等学校的欢迎。由于其编写文字的通俗与流畅，部分中学也将其作为教科书使用。在20世纪20—30年代的国内科学教育界中，该书是发行甚广、最受欢迎的生物学教本。

在《普通生物学》之“序”的第一段，陈桢写到：我国文化不进的重要原因是科学不兴，我们要想使中国追随欧美，与各国共同担负世界文化进步的责任，必定要使科学在中国发达。科学之中生物学与人生有最密切的关系，他在中国又多研究的机会，所以这门科学是我们重视科学的人们应该格外尽力研究和介绍的。

这段话表达了陈桢的两个意思：第一，只有科学的本土化才能使中国科学真正发达，并由此向人类科学共同体贡献出中国人的特有智慧和价值，这也是当时国内学界一直追求的中国学术独立于世界学术之林的呼声。第二，生物学作为地方性科学，因中国自然资源丰富，具有得天独厚的研究条件，所以中国人应该在此领域大显身手，获取学术独立的“先声”。生物学就是中国最早本土化、教材最早说中国话的学科。

在《普通生物学》之“序”的第二段中，陈桢继续写到：關於生物學的介紹，現在已出版的有幾種動植物學教科書和幾種通俗的或者玄學式的生物學通論。著者還沒有看見一本中文書論到生物界的普遍現象，介紹關於原生質，生殖，遺傳，天演等的各種學說，並且舉出這些學說的科學證據和最近狀況。倘使著者的這本書能補足這個缺乏，能引起幾個閱者對於生物學的研究發生興趣，能使普遍閱者知道生物學的最近狀況和幾大派學說的真相與證據，著者的奢願就滿足了。

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1924（序）

陈桢早年的弟子、著名文学评论家李长之（1910—1978），在《清华周刊》1931年第8期上发表的《从陈桢普通生物学说到中国一般的科学课本》一文中曾写道：

第一，作者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科学态度”。中国生物学所以不进步的原因，除了实用主义外，还没有研究的新原动力——探讨宇宙真理的好奇心。科学与非科学的区别，只是勤和懒的不同。生命的最后问题，惟有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才能使人类向着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有确实的进步。信任科学方法，便是科学态度，方向才不至走错。

其次，可看出陈桢先生编该书的认真态度。1 图的来源都注出；2 译名很多新拟；3 生物的模式务采取我们所最常见的以作说明；4 介绍新说，如研究生物的方法的演进，先是观察，次是比较，最近是实验。“把生物放在实验者控制的状况里，寻出在这种状况里发生的事实，做解决生物学问题的证据。”

还有就是该书流利的文字。其特点：（1）不夹杂感情成分；（2）务把层次分清楚；（3）把要点握住；（4）不避重复的字样；（5）没有古文的气息，也没有欧化的句式。

陈桢的《普通生物学》之序的最后一段为致谢之语，他写到：金陵大学徐仲迪先生曾经看过本书初稿的一部，赐予著者许多有价值的匡正。东南大学张震东先生曾经帮助著者任绘图，编英华名词对照表等重要工作，使著者节省很多心力。著者很感谢徐先生和张先生。秉农山教授曾经阅读过本书最后稿的全部，赐给著者许多极为重要的教正，著者特地在此对秉博士表示极诚敬的感谢。从这段致谢语也不难看出，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一书，在学界具有不可低估的科学教育价值，

正如陈桢在《普通生物学》的导言中开宗明义地写道：“生物学(Biology)就是用科学方法研究生命现象的学问。生命界里一切现象，一切问题，凡是能用科学方法去研究的，都归在生物学范围之内。”“用科学方法研究生命问题必须预先考察事实，搜罗证据。例如拿一个生物放在面前，抛弃一切成见，仔细观察他，或者拿他来做实验，等到研究得了充分的事实以后，再根据这些事实来解释什么现象。这种研究方法不但要用思想，并且要考据事实，所以是很费事而成功很慢的。但是用这种方法所得的结果，因为有事实做证据，都是些确实无疑的知识，是无论什么人不得不信的知识。”

《普通生物学》这本颇具中国本土特色的教科书，不仅全面讲述了生物学各个分支学科的主要内容，还重点论述了陈桢自己学有所长的遗传学知识与实验方法。粗略统计该书有关进化和遗传的内容，占了整个篇幅的28%。在该书第六章共四个节次的内容中，系统地讲述了孟德尔的遗传规律及遗传的物质基础、基因的线性排列、摩尔根的连锁互换规律等遗传学理论。该章最后还附有遗传学参考文献11篇，并提到多本著名的遗传学专著。

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在《普通生物学》第六章第三节“遗传的物质基本”一节中，陈桢将每对因子的物质基本叫做因基（gene）。这是在国内学术界中，最早对遗传学核心名词gene一词进行的准确意译和比较贴切的音译。陈桢中译的“因基”一词，得到了当时科学界、教育界和出版界的公认和普遍通用。（关于gene一词中译之追溯的扩大了解，请阅读笔者另一篇博文《追溯最早将“gene”一词引入中文的中国学者》，见《科学网》ykfeng0810的个人博客，2023-10-21 10:23发布。）

《普通生物学》一书更重要的科学教育价值还在于：陈桢于从1929年到1952年领导和发展清华大学生物系期间，在承担十分繁忙的行政、教学和金鱼遗传学的实验研究中，仍然挤出宝贵的时间，以1924年编写的大学教科书《普通生物学》为蓝本，结合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高中生物学课程标准》，将留学时所习得的生物学专业知识和实验操作技能，转化成科学教育的知识成果。他从阅读数百种专门书籍和杂志包含的丰富材料中，选出为普通公民应该汲取的生物学知识，编著出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1933年1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后，为国内极大多数的高级中学所采用。对提高我国中学生物教学的质量和培养我国生物学科方面的人才等方面，曾产生过极为重要的影响。（关于《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的成书和科学教育价值，请扩大阅读笔者另一篇博文《至今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科学教育经典读物——陈桢编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之历史追述》，见《科学网》ykfeng0810的个人博客，2024-1-10 14:32发布。）

陈桢先后编著《普通生物学》和《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生物学》，在启迪民智、拓展学生思维、传播科学精神等方面，其作用都不可小觑。

中国现代生物学已经走过上百年筚路蓝缕的发展历程。中国老一辈生物学家在中国生物学教育和研究中的艰辛创业与执着追求之科学精神，理应值得后辈继续传承与大力弘扬。

值此陈桢编著的《普通生物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100周年之际，笔者撰写该篇小文，以深切缅怀和景仰秉志、陈桢、胡先骕等中国现代生物学的开山大师。

（2024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