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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银杏叶 精选

已有 9546 次阅读 2016-6-15 08:49 |个人分类:随想|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前些天看见张老师出版了《银杏》(http://blog.sciencenet.cn/blog-578415-981715.html),很感兴趣。因为我每天都要走过十里长街的银杏树,见过它秋的落霞和夏的绿荫,吃过都江堰的白果(可惜不好吃),也捡过落叶夹在书里,比红叶更贴心……于是把原书(GinkgoThe Tree That Time Forgot by Peter Crane)找来看看,还没来得及细看内容,却被扉页的小诗吸引了:是歌德的Ginkgo biloba。诗我以前没读过,德文也不认识我,幸有Kenneth Northcott的英译。他2006年翻译了Siegfried Unseld的小书《歌德与银杏》(Goethe und der Ginkgo: EinBaum und ein Gedicht,这首小诗正是那本小书的核心。听植物学家说,银杏能孑遗下来,是因为它幸运地成了园艺植物。歌德的银杏是从东方来的,所以他将小诗收入他的《东西合集》(West-East Divan)。

   诗是1815915写给某某夫人的,《东西合集》里还有几首那位夫人写的诗,其中的暧昧和浪漫就不说了。我感兴趣的是歌老看银杏的眼光。诗人眼独不稀罕,歌老的独特在于他“自觉地”看自然。以前见过一部英汉双语的解剖图谱(Wolf-Heidegger’s Atlas of Human Anatomy),序言开头引了歌德的半句话:“最难的事情”就是学会去看——用你的眼睛看你眼前的事物。( “What is hardest of all? That which seems most simple: to see with your eyes what is before your eyes.”  )(参见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992-339439.html

   歌德开始学“看”自然,大概是1775年在魏玛,Charles Augustus爵爷送他一个园子,于是学园丁亲近植物;后来去意大利,他相信能看见多样植物的简单统一:假如植物不是照同一个基本模式构造的,我们怎么可能认识这样那样的形式呢?how could I recognize that this or that form was a plant if all were not built upon the same basic model?)那会儿是所谓的“后林奈时代”,欧洲的男女老少都狂热地追风植物,植物学俨然成为一门新宗教。大约十年前(1765),卢梭就带着伴侣到碧茵纳湖中央的圣皮埃尔岛看植物,“把整个小岛当我的植物园”(见《忏悔录》)。卢梭的兴趣在花(他的《植物学通信》主要就讲花),而歌德的兴趣在叶。帕多瓦植物园的棕榈叶和西西里的茴香叶,令他对叶片的形态和结构着了魔。他发现“我们惯常所谓叶片的器官背后藏着一个真正的Proteus,出没在五花八门的植物中。归根结蒂,植物就是叶片……”从子叶到茎叶、花瓣、花蕊的过程,就是歌德所谓的“植物的变形记”(the metamorphosis of plants),而植物形态学(plant morphology)也就这样诞生了。

若说他看银杏的叶片只是习惯,从叶片看出哲学,则关乎他一生的修养。原诗的德文不认识我,若干中译本却不够味儿;我更喜欢下面的英译:

This leaf from a tree in the East, Has been given to my garden. It reveals a certain secret,

Which pleases me and thoughtful people.

Is it one living being, Which has separated in itself? Or are thesetwo, who chose

To be recognized as one?

Answering this kind of question, Haven't I found the proper meaning, Don't you feel in my songs, That I'm one anddouble?


  歌德1815年9月给Marianne von Willemer的诗和叶

我喜欢one and double,它比Northcott的译文(single and twofold)简洁。它直观呈现了一种复杂的哲学:coincidentia oppositorumcoincidence of opposites),对立的和谐;或unity in duality,二元的统一。可我们前辈看银杏,似乎只看它的鸭脚似的形态,如梅尧臣送欧阳修银杏叶,“鸭脚远赠人”;陆游形容它“鸭脚叶黄乌桕丹”。歌德从若分若合的两瓣叶片想起形与心,一心与二心的问题,为叶片赋予了哲学符号的意义,就像他的浮士德门口的五角星。从这一点出发,可以将这个对立的和谐的符号与浮士德的主题勾连起来——我的胸中住着两个正欲分离的灵魂,一个沉溺爱欲的尘世,一个向往纯净的天界。(大意如此;末句英译为of rarefied ancestral spheres,我想指的是古希腊的“天球”,而不是某些译本说的“祖先的”什什么。换句话说,这个灵魂追求的是自然律,而不是道德或宗教的天国。)

   但小诗的意义比浮士德博士的纠结更令人纠结,因为它令人更抽象地想那个“二”与“不二”的问题。这也许要借《维摩诘经》来映照了:“我我所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无有我则无我所。”(我所,就是我的所有。)诗末段说他自己还没找到问题的答案,只好无赖地说,看吧,这诗里就藏着两个我。等于把问题化为自己的身体交出去了。更高明的回答应该是文殊菩萨说的,“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小诗有几个中译本,感觉都不够“二”,我不喜欢。我从来不译诗,也不信能译好诗,但看见不二的歌老,看见他的来自东方的嘉树,便忍不住想试试——勉强译成下面的样子:


东方有嘉木,托生在西园。一叶多幽意,相知更堪怜。

一叶两心知,天生自独立。两心本一心,痴人迷形迹。

莫问心与形,无人能解惑。且听此微吟,难分心与我。


 这也许不算翻译,那就算我学歌德学用汉字写诗吧,他大概还写不出这个样子呢。但愿秋天再见飘落的银杏叶时,我自己还能记得这几句。

【本文前几天发表在《科技日报》的“嫦娥副刊”,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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