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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重读《离骚》。刘勰说“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辨骚》),我只想学童蒙者,认几样花草。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申椒、菌桂、蕙茝、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秋菊、薜荔、芰荷、芙蓉、茹蕙、扶桑、若木、幽兰、琼枝、藑茅、筳、芳草、艾、椒糈、萧艾、榝、椒兰……卢梭说不认识植物也能做植物学家,可我是宁愿多认几样植物也不做植物学家。
离骚的美,是在忘了屈原以后才好感受。它就是一个流浪文人的泽畔行吟,自恋而彷徨,在美人香草的梦呓中走向迟暮。离骚的结构就是没有结构,所谓结构和章法都是后人强加给它的。它是一个没有规划的花园,不同种属的花花草草胡乱生长,而且变换角色。我一直奇怪且厌恶它的重复和错乱。想起叶梦得批老杜《八哀诗》,“其病盖伤于多也……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石林诗话》)但用这把剪刀来剪裁《离骚》,才发觉剪不动;随便剪裁什么,留下的都会变成街头修剪了枝叶的泡桐树,死疙瘩的木桩桩。我终于发现,离骚的美就在它的病态的错乱而重复的意象和情绪,在它的“淫丽而烦滥”(《文心雕龙情采》);它不是英雄的史诗,而是一个落魄的抑郁诗人的自然的意识流。
诗中的两行,“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依稀概括了离骚的内容和情绪。最近看Adam Nicolson的Why Homer Matters(中译本《荷马3000年》),说诗里的离别,“往往带着冗长的絮语,每次船下海时都要唠叨一番,反复叙述那几个必需的出海动作……这些反复出现的诗句就像咒语、像例行的离别咒文一样(as if the poem were an incantation, a ritual departure-charm)……”(第三章)看来“远古”诗人的啰嗦是天生的,犹如牙牙学语的婴孩。但这种奇异而质朴的美,只能出现在“原始的”史诗里,后人不能学更不能写。
离骚的美人香草和神游八荒的气象都染着浓浓的郁悒的色彩,这种滴血带泪的烂漫为后代留下一种文人独有的“骚人病”的基因,那就是“哀怨”,如太白兄说的,“哀怨起骚人”(《古风》)。于是,离骚成为抑郁的诗人求同情,枯瘪的诗人求病菌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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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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