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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皮国立《中医抗菌史》文选(16):中西医汇通下的疾病观

已有 2167 次阅读 2020-4-20 09:05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医抗菌史, 中西医汇通, 疾病观 |文章来源:转载

 虽然细菌论逐渐站稳知识上的权威地位,但是中医仍不断挑战细菌论,认为细菌并不一定导致热病的发生。如何廉臣说:“饱腹受寒,必起霍乱。”凸显个人生活不当而导致罹病,而非细菌之影响。[1]清末陈虬就指出防疫的“内功”,他说:“大要在提元神,而提神猝未可学,一切耗神之事总宜戒断。其目约有数条:戒多猛饮酒、戒多吸干烟、戒远视、戒久立、戒远行、戒多言、戒多用心思致令彻夜不寐。而尤要者则在房室,如房劳后七日内患病者,十中难救其一,验之屡矣。”[2]时逸人也做了类似的发挥,他说:“惟真气内守,则肉腠闭拒,易现代之名词,有充分之抗毒素,虽遇病菌,不能成病。”又谓:“此种抗毒力,必待精神宁静,而后充盈。”强调精神之强健,足以抵抗病菌,这可能是当时中医谈人体抵抗力时很重要的一个面向。[3]祝味菊则对西医预防医学中最盛行的血清疗法进行质疑:“西医既以细菌为病原,又知病灶之所在,故其治疗之法,不外杀菌与割治。杀菌之最新而特效者,为血清。”祝认为,血清疗法的原理就是利用人体对外在环境会产生一种适应力,用少量的细菌去训练人体适应环境(细菌滋生)的能力,这是其长处。[4]不过,一般热病在潜伏期时,诊断不明确,血清在初期无法使用。中医的汤药治疗,既免去这种困难,疗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祝的意思是,中医在治疗病人的热病初起时,无须针对细菌的种类加以分辨,“查知生理上固有之机能,为六淫中何邪所阻碍,乃以汤药祛除之,使天然之抵抗机能复而病愈,细菌又安得繁殖哉?”[5] 

不过,中医与西医碰撞后,传统也非一成不变。如第一章所言,在细菌学攻占整个医界的近代之初,中西医在病因上并未产生过大的观点冲突,而西医的热病论述也未如细菌学出现后所呈现之疾病分类那样详细,以至于中西医的热病论述有某些相通之处。在这段时期内,中医基于传统热病论述中“外感”与“气论”相结合,很轻易地吸收了西医的瘴气论。近代以来,西医化学卫生论中的“空气”、“养气”的概念影响了中医的气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中医乐于将之吸收来和古典的气论进行对话。例如黄竹斋1948年写成《伤寒杂病论会通》时,类似合信时代的理论,“空气”变化与人体肌表的关系,与古典医学身体内外“表里”的对照,仍深深地发挥影响力。[6]又举霍乱为例,民国“海内三张”之一的张国华(1864—1933),在《医学达变》中虽采西医病名,但并不重视细菌,而是讲到西医的“炭气”对人体的危害,并与传统中医的“秽气”相结合。这与西医完全以细菌决定该病症状与卫生事项的思维有很大的差距(见图9)[7]。西人以虎列拉之名称霍乱,“时疫害人之暴烈,莫若霍乱”,“大抵其剧发而暴烈者,不外寒热二疫”;对寒热二疫的描述,不外“由口鼻吸受炭气秽气,与身内养气合而化火,始气分而入血分,逆乱肠胃”。[8]将各种西方科学研究的“气”和中国医学的气论相结合,在民初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医学论述。

当养护法向卫生学转向的近代时刻,注重“空气”卫生的论述大量占据了中医既有的养生领域。清末民初外交家伍廷芳就说:人之生全靠空气,故所吸之气必须清洁。故所居之书房、卧室等,均要开窗通气。室内如果人多,空气必定污浊、清气变少,所以不宜久坐室内。[9]当然,也有养生家认为,虽然流行这种说法,即国人习惯晚上睡觉紧闭窗户,导致人们吸取浊气,故多罹患痨病;但睡觉时窗户打开,只会被寒气侵袭,更容易得痨病,因此不可迷惑于“空气”之说。[10]可见中西医一开始对于气的解释就有各方面的异同之处,值得玩味。还有其他的气,例如胡安邦在讨论与湿气有关的“湿温”时也说:“湿温多见于长夏者,以其空气中酸素少而淡气多也。淡气能蒸发各物以致霉腐,即所谓湿也。”“淡气亦称窒素,若将氧气除去,其纯粹之淡气,可以令人窒息。”[11]这两个气体的发现与研究在18世纪中期后开始兴盛,当时酸素是指“氧气”,至于窒素则指“氮(淡)气”。后者刚被发现时,即被称为“浊气”或“劣质空气”,和前面“炭气”(CO)一样,都不能维系生命,被视为对生命无益。[12]所以西医化学论述中的气论和中国医学气论的接榫,成了很有意思的知识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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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得了霍乱病的危险

当时有相当多有关气的卫生法,如“晨起须将窗户洞开,以出炭气而入养气”,强调了通风的问题。[13]近代如李鸿章呼吁居室要保持通风:“终日终夜紧闭卧室之窗门,凡灯火、衣服、便桶、便壶等发生之浊气,及人体放出臭气,皆郁积于房内。”“终日畏风,所呼吸者,惟屋内之浊空气,卧时又以被覆其首。”[14]可见近代“风”作为致病的因子已经渐渐转化,反而是屋内的浊气、湿秽气才是要面对的环境问题。陆晋笙更将中西医各种“气”进行对比:“彼(西医)所谓轻气、养气、淡气、炭气者,即古说之寒气、热气、湿气、秽气,不过异其名称耳。”[15]张国华则说,参照并思考各种外在环境与身体之“气”的交互关系,可以认识疫病,故谓:“发于夏秋间者,霍乱为多,夏秋为三气杂至之时,炭气喷薄,秽浊熏蒸,野马飞腾,以息相吹。……学者能将天气地气,岁气时气,体气病气,合而参之,则于时疫暴烈之霍乱,思过半矣。”这些论述大体反映了这类中医广义气论的化约解释方法。

其他谈及“传染”的知识,中医大多以古代“不正之杂气”与西医所论之物质腐败后产生之秽浊或臭毒做一结合,颇多吻合之处。不过,外部定义虽改变了,但回到身体观,中医的解释方式却又是古老的,如张国华说:“疫邪由口鼻吸入,不但多在膜原,甚者一身具能蔓延,故《难经》谓散在诸经,脉亦无定。盖口通咽喉,鼻通脑脊,喉即通于心肺五脏,咽即通于胃肠六腑。”[16]张仍是用清代以来的膜原说来解释致病之气在体内之流动道路,只是多了“鼻通脑脊”这个受西方医学影响的痕迹。

要如何理解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身体疾病与外在“气”的互动呢?不妨借五行、四季与日常生活中所对应、接触的气来加以观察。民初撰写《湿温大论》的胡安邦,引明代医家吴茭山的医案来说明医者对“暑气”的观察:

吴茭山治一妇,冬月患感病。……吴诊其脉,虚而无力,类乎伤暑。众不善之,究问其病因。妇曰:因天寒换着棉衣,取棉套一床盖之,须臾烦渴发热,呕吐,绵延至今耳。吴曰:诚哉,伤暑也。盖棉套酷暑烈日中晒之,夹热收入笥中,必有暑气,尚未开泄,今人体虚,得之易入,故病如暑。其妇曰:然。[17]  

这位妇人感染的“暑气”不是从季节而来,而是从人与日常生活物品接触而来;妇人肯定之回答,代表医者和病人有对暑气致病的共同话语。接着,胡进一步解释“冬月亦有伤暑也”,亦即冬天也会有夏季之病。反过来说,若是夏天“避暑于深堂大厦,好饮冰水瓜果,外感寒邪,内伤生冷,因暑无从而中,寒从人事自伤,故名暑月伤寒也”[18]。夏天也会得“伤寒”,此即用日常生活的观点来解读热病之发生,这套认知在民初仍被强调。或谓外界之热毒(气)伤人,提醒人避免接触:“伏热在身,烈日晒热之衣,及汗透之衣,皆不可便穿。”[19]则皆本同气(热气)相感而罹患疾病的思维,“气”会积存在日常物品上,导致人的疾病。此外,前面提到西医瘴气论,也影响了中医传统气论的内容。如曹炳章言:“时疫之邪,皆从湿土郁蒸而发,平时污秽之邪,随空气日光蒸腾,无异瘴雾之毒,人触之,皆从口鼻吸入。”[20]曹解释的“秋瘟”,虽然仍有不少季节、时气的论述,但是“随空气日光蒸腾,无异瘴雾之毒”,显然受了瘴气论的影响,而从“口鼻”而入,则吸收了西方传染病学的知识,且比较合于传统中医的瘟疫论述。

环境里的毒气导致疾病之观念,也常常在中医理论中出现。例如擅治温病的徐润之(1855—1919)在编辑《华佗疡科拾遗》时,说:“房屋园林久闭,其中毒气最盛,切莫急入。盖久闭宅舍,阴曀潮沴湿毒,闭结不散,甚或狐淫邪魅,借以潜踪,蛇虺恶兽,从而盘踞。”[21]又说:“中煤炭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房中置水一盆,并使窗户有透气处,则煤炭虽臭,不能为害。”[22]故中医所论之毒,与外在环境或外在形质的因子其实有所关联;作为一种可感知的途径,毒气介于疾病和外界环境因子的逻辑理路是存在的。还有臭气和粪毒,也与环境有关,如下所言:

泽郡五属,山高土瘠,耕者积粪壅灌。高平生员祁轼家淘粪坑,连毙三命。高平褚令因《洗冤录》不载粪毒一条,疑案株连,竟以殴毙通报。嗣委凤台罗令检验三尸,并无伤痕,惟牙根骨青黑色,仵作佥供坑积冬粪,至春、夏、秋三季,毒气郁蒸,堕坑被触,最易毙命。盖粪水臭气极猛,入口即死,不在粪之深浅。凡中此毒者,牙根骨青黑色,上下唇吻发青,不比中他毒死也。闻诸土人解毒法,用柏香焚烧,并投柏木片入坑,可解臭气。[23]  

中医常称不好的气为毒气、秽气,不论是在内科或外科的领域中,“毒气”都是常见的病因。“夏日汗透衣,切不可于烈日中晒。若将干,忽暴雨将至,急为收纳,则烈日之毒即锢于内。如遇酷暑汗出时,偶一衣之,则暑以引暑,其毒立中。症候全类伤寒,若误作寒治,必致发狂谵语。”[24]“毒”有时指具有形质的物质,有时也泛指不好的气,是外感热病的重要病因。第四章谈到的“解毒”,大概也是这种广义代称在治疗学上的延伸解释。[25]由于中医“毒”文化牵涉广泛,此处仅略加介绍,以下再紧扣日常生活,看看民国时期的民众对热病的想法有何变化。

[16] 张国华:《医学达变》,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医话分册》,第246—250页 。

[1] 何廉臣编著,王致谱等编辑:《增订通俗伤寒论》,第499页。

[2] 陈虬等编:《利济医集·瘟疫霍乱答问》,收入刘时觉主编:《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第72页。

[3] 时逸人:《时氏内经学》,第30页。

[4] 王慎轩编:《中医新论汇编》,第七编治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第3—4页。

[5] 王慎轩编:《中医新论汇编》,第七编治疗,第4页。

[6] 黄竹斋:《伤寒杂病论会通》,西安:陕西省中医药研究院,1982年,第161页。

[7] 天津特别市卫生局编:《民国廿七年夏季天津特别市公署防疫报告》第18册,天津:天津特别市卫生局编,1939年,第124页。

[8] 张国华:《时疫霍乱》,《医学达变》,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医话分册》,第249—250页。

[9] (清)曹庭栋等:《中国传统养生学二种·老老恒言》,第180页。

[10] 静观生:《参证〈曾文正公日记〉》,收入萧屏著,静观生编:《却病延年长生术·养生丛录》,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58页。

[11] 胡安邦:《湿温大论》,上海:中医指导社,1935年,第6—7页。

[12] 赵匡华编著:《化学通史》上册,新竹:凡异出版社,1998年,第135—139页。

[13] 绍兴医学会编:《未病之预防》,《湿温时疫治疗法》,收入李顺保主编:《温病学全书》下册,第2100页。

[14] 襟霞阁主编:《致四弟》,《李鸿章家书》,《清代名人家书》下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第854页。

[15] 裘庆元主编:《慎重性命者鉴》,《医话集腋》,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医话分册》,第356—357页。

[17] 胡安邦:《十六、湿温医案》,《湿温大论》,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08页。

[18] 胡安邦:《湿温大论》,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08、743页。

[19] 或谓:“去冬薰衣,烘炙御寒,积藏余热,至春而发泄,致体热头昏,咳嗽脘闷,四肢倦怠。” 可见气会积存在日常物品上,使人致病。出自何廉臣编著,王致谱等编辑:《增订通俗伤寒论》,第498—499页。

[20] 曹炳章:《第三章:秋瘟之病理》,《秋瘟证治要略》,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52页。

[21] 徐润之编辑:《空屋邪气毒》,《华佗疡科拾遗》,收入刘时觉主编:《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下册,第995页。

[22] 徐润之编辑:《煤炭毒》,《华佗疡科拾遗》,收入刘时觉主编:《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下册,第996页。

[23] 又如:“高平魏庄,有豫民张敏等贩猪为业,因小猪误落粪坑,二客下坑捞救,接中粪毒殒命。验其牙根骨青黑色,上下唇吻发青。” 皆出自徐润之编辑:《粪毒》,《华佗疡科拾遗》,收入刘时觉主编:《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下册,第996页。

[24] 以上出自徐润之编辑:《华佗疡科拾遗》,收入刘时觉主编:《温州文献丛书·温州近代医书集成》下册,第995—996页。

[25] 另外,“毒”也许有宗教医疗的脉络,并牵涉到“虫”的问题。例如《外科正宗》即载:“凡遇天行疫症,延街及巷相传遍染者,用桃根汤磨浓搭入鼻孔,次服少许,任入病家再不传染。”桃木在古代即对邪物有克制的作用,参考李建民:《方术医学历史》(台北:南天书局,2000年),第3—24页。《外科正宗》言“太乙紫金丹”可以治疗瘟疫、瘴气等,并治“传尸劳瘵,诸药不能禁忌,一方士指家服此,每早磨服一锭,至三次后逐下恶物、尸虫、异形怪类,后得脱利,以此相传,活人不计其数。一女子久患劳瘵,为尸虫所噬,磨服一锭,片时吐下小虫十余条,后服苏合香丸,其病顿失,调理月余而愈。真济世卫生之宝药也”,则说明该药还可以治疗虫和“异形怪类”,可见毒、疫、虫在同一药物中都可以找到高度相关的脉络。出自(明)陈实功:《疔疮论第十七》,《外科正宗》,第90、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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