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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皮国立《中医抗菌史》文选(16):中医视角下的外感热病与“气”的位置

已有 1910 次阅读 2020-4-20 09:01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医抗菌史, 外感热病, 六淫学说 |文章来源:转载

回到中医的脉络来看,气的解释占据了当时中医热病学的病因论述。为何强调“气”在近代医疗史的位置呢?除了它背后所指陈的丰富文化与身体意涵外,气也与近代一种“个人”式的卫生高度相关。正因为它不需要精密的科学仪器和国家机构来加以观察或定义,其在生活中作为一种身体感知,是非常容易融入日常语言的。[1]不论伤寒派还是温病派,大致皆以当时发生流行病的季节和时气的对应关系来定病名。有时医家判断的标准,不一定能达成临床上的共识,毕竟每年的气候不可能一成不变,用季节或时气来定名,当然无法精确。所谓同一门派的医者,对气的解读及其导致疾病的机转,解释上也常出现歧异。但中国医者大致认为,一个人罹患热病的种类,可以据其所中之气的特质来定其严重性。一般依季节之气而罹患的“时病”,是最轻微的;任何无法预测的杂气、剧烈之寒气和非时之气(即不依季节规律、不该出现的气),感染后都比较严重。

民国中医学对时气的理解,在实际疫情爆发时,如何发挥解释疾病与治疗、预防、调养的实际作用?史学界对1910年和1917年的鼠疫已经有不少的研究[2],但对举世注目的1918年的那场世界大流感疫情在中国的情况,却关注甚少。不妨一探究竟,看它能帮助我们理解什么。[3]

余云岫曾回忆这场大流感,说道:“流行性感冒即民国七、八年最流行之恶伤风也。其原因亦为一种细菌,乃普淮斐(Pfeiffer)氏所发见者,名之曰流行性感冒菌。本菌为短小之杆菌,乃细菌中之最小者,抵抗力亦甚弱,使之干燥,容易死灭,56度之热亦能杀之。本菌多存在于呼吸器之黏膜及分泌液中,繁殖于鼻腔气管等处,侵入肺脏,遂生脓样之痰。”[4]显而易见,导致流感的原因是“普淮斐氏菌”,但该菌在电子显微镜发明后,才被证实根本不是导致流感的主要原因;但在当时,竟被认为是导致流感的唯一原因。这可能和细菌论述在当时非常流行,而观察仪器又不及后来之进步有关。由于此病广泛流行于中国各个区域,引起中医重视,中医曹炳章甚至著成《秋瘟证治要略》畅言此病。

曹氏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家乡绍兴,他自言通过当时上海、绍兴发行的报纸了解到中国的疫情:“据中西医佥称是疫曰秋瘟。谓由美国传染到此,流行既广,死亡亦多。”当时的中、西医生为什么将流行性感冒定名为“秋瘟”?就是因为它与季节和气候有密切的关系,而非着重细菌的视角。曹炳章说:“初秋,亢旱酷暑,热伏于内;深秋,暴凉骤感,燥伤本脏。盖燥病起于秋分以后,小雪以前。”[5]很明显,流感是秋天发生的瘟疫,根据季节的特性而定为“秋瘟”,而其气之特色为“燥”气。曹认为要正确治疗某种瘟疫,就要依据季节之气的特性,来选择研读的书籍[6];甚至在治疗上也必须依季节之特性来选定适合的药物,因为中药的治疗效果取决于它的气与性味,而非化学成分,这都证明气的属性知识仍具有一定的实用性。

类似的例子其实在热病学的著作中并不鲜见。经何廉臣重订的《感症宝筏》就指出:“疫疠当分天时寒暄燥湿。”“如久旱天时多燥,热疫流行,宜清火解毒,忌用燥剂。”反之,“天久淫雨,湿令大行,脾土受伤,民多寒疫。”[7]气候变化能影响瘟疫的种类,故在治疗上必须参酌天时之变化。曹氏还说:“凡诸邪伤人,风为领袖,能随气变化,如天令寒冷,风从寒化,而成伤寒;温暖则风从热化;凉燥则风从燥化。”[8]“外感”之气会影响身体罹病的症状,具有临床上的意义。感受、顺应四季之气的变化,本即中医养生学的重要内涵,在近代也不断在热病之病后调养中出现。[9]

“气”可导致疾病的论述,不是一种虚无、无法推测与观察的事实。因为外在的气只有和病人(得病前)的行为产生因果对应的联系,疫病才会发生。清代曹庭栋就曾说:“然身之受风,受寒、暑,未有不自知。病虽未现,即衣暖饮热,令有微汗,邪亦可从汗解。”[10]一个病人感受到外在气的侵袭而生病,自己是知道的,病人的陈述有时还会成为医者诊断上的依据。[11]甚至医者还能根据当时之气候,推测疫病发生之状况,如曹炳章言:“此次秋瘟之发生,大半为夏秋时天气不正,久旱不雨之故。如近日立冬虽过,天令暴寒淫雨,若素常内蕴伏热之人,经过凉燥,再受暴冷,郁至深冬,喉痧、冬温在所难免。”[12]这说明许多情况下天时、气候与温度对人体之影响,比微生物更显著。[13]  

陈果夫讲述一则故事时指出:“(民国)二十六年,导淮入海工程处总工程师戈涵楼先生在扬州患斑疹伤寒,起病时天气甚冷,后来一天天热起来,到第三个星期,伤寒热度最高的时候,亦是天气很热的时候,所以医生开方,个个不灵,而没有注意到他的生活。有一天早晨,我感觉到了,对井塘兄说:‘今天天气很热,涵楼如果仍盖棉被,穿卫生衣,恐怕很危险!’话虽是这样说,却没有请他关照戈君家属。即使关照,恐亦迟了一步,因为当天下午,就闻戈君之死耗了。他的身体原来很好,从来没有生病的经验,当然抵抗不住;加上调养不得法,医生没有顾到天时,没有人提醒一下;我虽然感觉到了,又是太迟了一点,同时自信力亦弱,终于救不了这样一个有用的人才,成为遗憾。”[14]说明病人必须配合外界寒暑、温度,以求得适宜的调养方式,这和细菌致病说有所差异。

中医大概皆以“气”为一种“触动”疾病发生的媒介,如吴有性说:“夫伤寒必有感冒之因,或单衣风露,或强力入水,或临风脱衣,或当檐出浴,常觉肌肉栗起,既而四肢拘急,恶风恶寒,然后头疼身痛,发热恶寒,脉浮而数,脉紧无汗为伤寒,脉缓有汗为伤风。”[15]这种“触动”气而导致疾病的理论,有时是日常生活最普通、最常见的用语和身体感受。著名作家老舍(1899—1966)的经典作品《骆驼祥子》中就有这样的描述:“他们(人力车夫)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是卖力气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凉,有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冰凉的雨点,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们躺在炕上,发一两天烧。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可是也能浇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16]一般下层社会民众罹患这些民国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热病,并不会去思考细菌学,实验室分析,科学用药,等等。对他们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可能就是身体受到外在因素的侵袭,包括民国中医所谈的引起外感热病之“六气”,甚至各种不好的杂气、秽气、疫气,等等。

西医也重视每个病人所呈现的个体症状,就像余云岫解释流感那样,也分黏膜炎性、肠胃炎性及神经性三种[17],但无论症状怎么改变,病名是不会改变的。因为导致疾病的“病原”非常清楚,是特定的“细菌”与其侵犯之肉眼可以实见的“脏器”。这些分类与定义不能仅根据医者主观感受之气,来加以定义。而每一种预防疾病之举措,也都是在阻止“病原”——特定菌毒的生长与传播,这种逻辑构成整个西方医学在预防和治疗上的主体思考。所以就余云岫所学习的西医知识而言,流感与秋天之气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既患本症者,宜速隔离,所咳出之痰,加以消毒。”“本病流行之际,切勿相近,各自注意,是为大要。又,学校内如有本病流行,宜速休学,以免传染。”[18]这完全是基于防堵细菌传染,试图规范人与人之间在患病时的接触禁忌与隔离之法;从预防疾病或公共卫生的角度来看,病人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个体,其与微生物之间的关系,比起中医所论的“气”,或某些气候导致疾病的理论,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1] 栗山茂久著,陈信宏译:《身体的语言——从中西文化看身体之谜》,台北:究竟出版社,2001年,第7页。

[2] 研究中国鼠疫史的经典专著是Carol Benedict,Bubonic Plagu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较早的是Carl F.Nathan,Plague Prevention and Politics in Manchuria 1910 1931.(Cambridge: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distribut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日文专著较具代表性的有饭岛涉:《ぺストと近代中国——卫生の“制度化”と社会变容》,东京:研文出版社,2000年。另外比较著名的,有开创新视角的,例如胡成善于用经济和交通的发展问题来观察瘟疫的历史影响,参考氏著:《现代性经济扩张与烈性传染病的跨区域流行——上海、东北爆发的鼠疫、霍乱为中心的观察(1902—1932)》,《“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1期(2006.3),第91—129页。以及《中日对抗与公共卫生事业领导权的较量——对“南满洲”铁路、港口中心城市的观察(1901—1911)》,《近代史研究》第1期(2011),第31—46页。另一派笔者称之为环境疾病史派,以曹树基为核心,研究成果例如: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曹树基:《国家与地方的公共卫生——以1918年山西肺鼠疫流行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第1期(2006),第178—190页。

[3] 本书仅论述一些当时中西医的防治法与病理解释。大流感疫情的爆发情况,可参考皮国立:《民国疫病与社会应对——1918年大流感在京、津与沪、绍之区域对比研究》,《新史学》27.4(2016),第57—107页。以及皮国立:《近代中国的大流感:1919—1920年疫情之研究》,收入刘士永主编:《卫生史新视野:华人社会的身体、疾病与历史论述》,台北:华艺学术出版社,2016年,第117—142页。

[4] 余云岫:《传染病》,第35页。

[5] 曹炳章:《第一章:秋瘟之定名》,《秋瘟证治要略》,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49—750页。

[6] 曹炳章:《绪言》,《秋瘟证治要略》,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49—750页。

[7] (清)吴贞原著,何廉臣重订:《感症宝筏》,第315页。

[8] 曹炳章:《第五章:秋瘟之证治》,《秋瘟证治要略》,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55页。

[9] 何廉臣编著,王致谱等编辑:《增订通俗伤寒论》,第498—500页。

[10] (清)曹庭栋等:《中国传统养生学二种·老老恒言》,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1页。

[11] 如清末医者王燕昌,其祖先七代为医,自己写过很多医书一,但都因兵火而付之炬。他曾于两广地区担任地方官的幕僚,故得到支持,将他过去得先人所授,以及自己撰写过的医书,就记忆所及,编成《王氏医存》(1871)一书。他在书中即曾指出“气”与日常物质性的可能归类:“四时中冷气、凉夜、冷室、冷衣、冷食之类,皆寒也;林风、山风、巷风、帘风、门风、隙风、扇风之类,皆风也;泥屋、潮地、粉墻、水院、汗衣、漆兀、汗被、阴雨之类,皆湿也;不雨、缺水,吸洋烟、烟草,伤酒,或暖衣生热,焦咸作渴,津液不足以上润口、下润肠之类,皆燥也;日晒、炉烤、火锅、煎炒,铜、铁、锡、银之炉,油、汤、菜、饭之灶等类,皆火也;盛夏无风,或风日下行立而顿入凉室,或被新晒之衣,或饮晒热之水等类,皆暑也。又夏晒之衣,秋冬开箱,若虚人闻其气,定生暑病;若未当风吹尽温气,而被服之,亦生暑病。”大概囊括了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物质和气之属性及关系。引自(清)王燕昌:《六淫类略》,《王氏医存》,江苏: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第68页。

[12] 曹炳章:《第七章:秋瘟之预防》,《秋瘟证治要略》,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温病分册》,第771页。

[13] 张文康主编:《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余无言》,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

[14] 陈果夫:《生病、请医生与疗养体验之研究文摘》,收入陈果夫先生奖学基金管理委员会编:《陈果夫先生医药卫生思想遗著选辑》,第234页。

[15] (明)吴有性原著,(清)郑重光补注:《辨明伤寒时疫》,《瘟疫论补注》上卷,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5年,第10—11页。

[16] 老舍:《骆驼祥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67页。

[17] 余云岫:《传染病》,第36页。

[18] 余云岫:《传染病》,第36—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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