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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的七月初到十月中旬,三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住在尖山脚下一个小村的亲戚家。城里搞运动,我就读的小学“停课闹革命”,父母觉得这个安排可以减少麻烦。我也觉得很自在,赤脚赤膊,与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放羊、摸鱼。
尖山是一座边坡陡峻的尖峰,因而得名。村边有一条碎石公路经过,公路向东通往桐庐镇,向西通往分水镇,两地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38公里。尖山村位于距桐庐镇五公里的地方。尖山的这段碎石公路,向东一直到麻蓬村,是比较顺直的一段,一侧是农田,另一侧是分水江的河漫滩;向西的一段,先上坡,然后又下坡,公路紧贴着尖山的山壁,另一侧是陡峻的山坡,下面就是分水江。
这一年的天气特别干旱,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下过雨。烈日炎炎,河流逐渐干涸。最初的时候,分水江里的水草还长势旺盛,伙伴们潜入水下,从水草的泥底抓取螺蛳和黄蚬,漂浮在水面的盆子,不时传出咚咚的响声,那是渔获物落入盆中的悦耳声音。然后河水的水位就下降到非常浅的地步,伙伴们用河滩上的卵石筑成流路被限制的小水道,上游宽、下游窄,进入水道的小鱼最终到达一个狭窄的小口子,那里有一个竹制的簸箕在等着它们。再往后,水流彻底消失了,露出了一大片河滩地。大块的卵石暴露在表面,下面埋藏着小一点的卵石和更小颗粒的沙粒。
有点说远了,还是重回碎石公路的主题吧。这里的公路大概有七、八米宽,中间的部分铺设了碎石,其实是一种小的卵石,圆滚滚的,直径有半厘米到一厘米大小。路面的下部是夯实的石块和泥的混合物,而铺上小卵石的奥秘到了下雨天就全部看清楚了:有了这厚度为十多厘米的小卵石,雨水就不会在路上积攒起来,不然光秃秃的地面很快就会变得坑坑洼洼。这层碎石也有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当一辆汽车开过的时候,扬起很大的灰尘。行车也会扰乱碎石层,几辆车过去之后,弹跳起来的小卵石落到路的边缘,而且在路的中间,车轮经过的地方,路面变得波状起伏,后来的汽车行驶起来就不那么稳定了,甚至会要跳起来。
路面的维持是由被称为“道班”的单位负责的。桐庐镇到分水镇的公路沿线,有多个道班,各自负责几公里碎石公路的维护。眼前这段路是麻蓬村道班的管辖范围。每天一早,道班的那位老师傅就赶着牛车出发了,牛在前面走,牛背上的绳索拉着落在地面上的厚重、弧形的胶皮块。这个有趣的装置是用报废的旧轮胎制成的,切开橡胶轮胎,然后再连接成覆盖半幅路面的弧形块体,其凹面朝向牛车前行的方向。这样,牛向前走,小卵石路面被弧形块体重新整平。同时,道班的老师傅用竹条制成的扫把,把落到边缘的砾石扫回路中。这一趟两公里下来,要花去半天的时间,天又这么热,老师傅黝黑的脸上大汗淋漓,不时地要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下;牛也累得直喘粗气,老师傅自言自语道,得给牛补补了,说着,让牛暂时停下脚步,从牛背上的大袋子里掏出一个竹水勺,倒入半瓶黄酒,又打了六个鸡蛋进去。准备就绪后,从田边喊来两个壮劳力帮忙,他们让牛头昂起,用劲扒开牛的嘴,老师傅拿着竹水勺,把大滋大补的黄酒和鸡蛋喂了进去。
除道班的牛车外,我对公路上小卵石的来历也很感兴趣。答案就在分水江的河滩里,在表层大块砾石的下面,埋藏着与公路上一摸一样的小卵石。此时此刻,就有一家人正在河滩地里忙碌着,我发现他们挖取的正是这种小卵石。
富春江上游的新安江水库建成后,淹没了淳安县的一块地方,一大批移民需要安置到别的地方。尖山村就来了一户淳安人家,两夫妇带着三个女儿,住在一座简陋的小土屋里。初来乍到,要让村里人接受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原先的生活方式不同,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
但生活还要继续。淳安人家的男主人从道班的老师傅那里得知,如果他们能从河滩里面筛出小卵石,那么道班可以收购,用于维护碎石公路。道班还可以提供劳动工具,包括大筛子、铁锹、锄头、簸箕、扁担等等。当地人觉得这活太吃力,不太愿意干,而身形瘦弱的男主人却觉得找到了一条解决生计的好出路。
这家人在河边搭起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的住处,帐篷旁边支起一个炉子,用周边拾来的柴火烧水做饭。用来筛选河沙的筛子很大,有两个。一个是用来去分离掉过大的卵石,男主人将这个筛子运到河滩上,支成一个斜坡,然后用铁锹把河滩的沙石掀到筛子上,大的颗粒顺坡滑落,小的颗粒通过筛孔掉落到另一边。接着,他又架起另一个筛子,四个角用绳索拉着,使筛子平放,把小颗粒物质送到筛子上,夫妻两人各持筛子的一道短边,来回晃动,最细小的颗粒纷纷掉落,这回他们要的是留在筛子上的颗粒。两人合力将筛子侧向一边,向外猛然用力,留在筛子上的颗粒被抛出,正好掉落到事先平整好的地面。男主人回头再操作第一个筛子的时候,妻子和大女儿用簸箕一担一担地把筛出来的石子挑到河岸上堆放起来。一段时间下来,河滩里的一大片地面都被他们筛过了一遍,河岸上的小卵石也越堆越高。
筛沙人家的生活十分艰苦。看着他们筛了好多天,与全家人都熟识了。一天,收工的时候,男主人邀请我去他们的棚子里面做客;正值晚饭时候,他们又邀请一起吃晚饭。这天的晚饭是米饭和梅干菜烧肉。饭刚端到桌上,一家人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两个小女儿,最小的不到十岁,比我年龄还小,拿着筷子就在梅干菜烧肉的罐子里面快速翻弄起来,一大罐梅干菜,里面杂夹着几片切得很细薄的肥肉,一会儿就被翻了个遍,再找,就很难找到了。
辛勤劳作一个多月之后,迎来了第一个收购沙石的日子。河岸上堆放的沙石神奇般地变成了一座外形规则的梯形。男主人说,这是道班的要求,为了便于量算沙石的体积、计算工钱。过了一会儿,道班的老师傅来了,量完体积后,指挥着把沙石运到公路边,每隔一段距离,放上一堆。几天之后,牛车再来的时候,这些小卵石将与公路上已有的小卵石汇合,融为一体。
沙石公路的维护,不仅有道班老师傅的劳苦,更有筛沙人家的艰辛,这段碎石公路用掉的小卵石会留下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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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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