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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車保養與禪有何相干?
——技術時代的求道之路
蔣勁松
《父子的世界》(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An Inquiry into Values)(羅伯特•皮爾西格著,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黃欣譯,1998年。)是一本奇妙的哲學小說,一位西方知識份子探索“道”的心路歷程。在書中表現了一種值得注意的西方思潮:既不是一味推崇和迷信科學技術,也不是盲目反對和排斥科學技術,而是要探詢技術與藝術統一的途徑,要在技術實際運作的過程中實現對“道”的體證。
這部曾經被121家出版社拒絕,後來卻高居銷售排行榜前列的哲學小說,帶領著讀者跟隨主人公進行雙重含義的旅行。一方面,在摩托車旅行——這種技術時代特有的生活方式——的旅程中,我們可以領略從明尼蘇達到加理福尼亞的奇麗風光,體會人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種種感悟;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通過聆聽主人公開辦的系列“論壇”,分享其思想和情感探險所帶來的激動,欣賞探索技術之“道”的心路歷程上更加美妙的風景。更加驚心動魄的是,在旅程行進的過程中,我們和主人公一起不斷地與一個“鬼魂”相遇,那是主人公從前的“自我”。在書中被稱作菲德洛斯的他,為了追求真理,不斷追問,不斷地向常識、主流觀點挑戰,終於不堪重負而精神失常,被送進精神病院,最後電擊治療徹底清除了他的獨特思想。在旅程結束時,主人公不僅回憶起過去的經歷,並與過去的“自我” 重新整合,並因此消除了兒子心中長期的陰影,從而消除了導致兩人之間衝突不和的隔閡。
儘管我從來都缺乏耐心來閱讀小說中大段的風景描寫,儘管作者對禪宗和道家思想的細微差別沒有任何概念,但本書中大量關於技術之道的精闢論斷仍然令我擊節贊賞。作者的核心思想是科學技術與藝術人文的內在統一性。自從C•P•斯諾以來,要求彌合兩種文化的呼聲雖然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但是實際效果卻不很明顯,原因當然很複雜,但關鍵恐怕是尚未從根本上突破主客體兩元對立的思維模式,皮爾西格的真正貢獻在於對東方思想中超越主客體對立的“道” 的強調。
針對“跨掉的一代”或“嬉皮”一味排斥反對技術的觀點,皮爾西格指出,“佛陀,或是上帝,坐在山頂上,或蓮花瓣中,同樣地,他們也穩穩妥妥住在數位電腦的線路中,或摩托車的傳動齒輪中。如果不這麼想,那就貶低了我主,貶低了佛陀,也貶低了自我。”(15,中譯本頁碼,下同。)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道在屎溺”,只要我們用心去體驗,同樣可以發現在技術活動中顯現的道。而在另一方面,對於那些每天應付差事的摩托車維修人員,作者認為他們同樣也沒有真正瞭解技術的本質,因為他們雖然“與技術朝夕相伴,卻又與技術不相干;或者說,他們與技術有關聯,但他們的自我卻被隔絕,被挪到技術的門外。他們身在技術中,卻又從不在乎它。”(24)作者在分析了今天技術異化、壓抑人性的普遍狀況後認為,“造成對技術絕望的真正原因是技術工作者以及反感技術的人沒有感知到技術中的道”(269)。
小說中,主人公摩托車的旅行就是科學技術與人文精神結合的最好體現。一方面,摩托車旅行與坐在汽車中旅行相比,更能接近自然,更能體驗人與大自然合一水乳交融的境界;另一方面,這種境界的實現,又必須借助于現代技術的手段,主人公要充分體驗與自然合一的心境,必須要嚴格依照技術理性的要求,維護保養好摩托車。因此,在理論上、思想上似乎完全對立的兩種文化實際上是內在統一的整體。這就是作者在書中反復強調的古典視角和浪漫視角必須互相補充、缺一不可的根本原因。
正如技術並不外在於“道”一樣,雖然現代科學技術往往過於偏重分析還原方法,忽視了整體綜合方法,並因此喪失了對於現實的正確理解,但作者非常敏銳地指出,人們也不應該倒向另一個極端,否認分析方法也同樣體現了“道”的精神。“人們總在問一個經典的問題,即摩托車的哪部分,哪堆沙中的哪一個沙粒是佛陀。顯然,問這個問題是從錯誤的角度來看問題,因為佛陀無處不在。但是,同樣顯然,問這個問題是從正確的角度看問題,因為佛陀無處不在。佛獨立於任何分析思想而存在,這一點人們已談論了很多,有的人甚至說得過多,以至於懷疑一切進一步的詮釋。但關於佛存在於分析思想之內,並給這個分析思想指明方向,這一點人們實際上卻從未提過。”(79)這是非常有價值的思想,它提示我們,近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同樣也是“道”的顯現,對技術之道的追求決不應該以對近代科學技術的成就的否定為代價,而是應該擴展我們對於自然的理解。
作者認為,技術與藝術同源,在古希臘的語言中二者都是techne,“烤肉機的組裝其實是年久失傳的雕塑藝術的一個分支。”(162)因此,與藝術活動一樣,技術本身並不排斥個性,“每台機器都有其自身獨特的個性。這個個性也許可以定義為你認識和感知它所有東西的直覺之總和。摩托車維修保養的真正目標正是它的個性。”(43)在這裏,作者提倡一種對於技術產品的情感,即不再把技術產品當作一件與使用者毫無關係、可以任意替代和拋棄的物件,而是一種使用者在長期使用和保養過程中寄託和凝結了個人成長經歷的感情載體。正因如此,平和的心態對於技術活動就象對於藝術活動一樣非常重要,作者多次從不同方面強調“平和的心境並非表面現象。它是決定一切的。能產生平和心境的是妥善的維修保養;能破壞平和心境的是低劣的維修保養。我們稱機器的可工作性即是這種平和心境的具體化表現。最終的檢測總是你自己的寧靜。如果你沒有這種心態,當你開始養護它時,你在幹活兒時,你很可能把個人問題直接推到機器上。”(160)
不僅心態是否平和會影響技術工作的品質,而且心態平和實際上還是技術工作的真正目標所在。“思想的寧靜對於技術工作一點也不是表面文章,它是事物的全部。能使思想祥和的技術工作才是好的,破壞它的乃是糟的。專門器械、測量儀器、品質監控、最後檢驗,所有這一切都是實現負責這項工作的人思想寧靜的手段。最終算數的是他們思想上的祥和寧靜,而決非其他,原因在於寧靜的思想是感知道的先決條件,那不是浪漫式的道,也不是古典式的道,而是使二者結合的道,必須伴隨著整個工作進程中的道。認識什麼是善,並理解它之所以善的理由,而且隨著工作的進行,始終恪守這‘善‘感的方法,便是要培養一種內心的安寧,一種思想的祥和,以便善能照亮內心。”(287)。所以技術工作就象莊子寓言中“庖丁解牛”一樣都是體道的過程。
顯然,在如此理解的技術過程中,技術活動的主體和工作的物件之間就不存在任何主客二元對立了,主體和客體就是水乳交融互相感應的整體了。所以摩托車就是自我的真正體現,“機器不會對你的性情一呼百應的,但它又的確與你的性情配合默契。不過,那是你真正的性情,那個能實實在在感覺、推理和行動的性情,而不是你的自我可能憑空臆想出來的虛假的、誇大的性情幻象。”(308)而修理摩托車實際上就是發現自我、提升自我的過程,是尋道之旅。“你要修理的真正的摩托車是你自己。放在那兒的摩托車和站在這兒的人並不是兩個獨立體。它們要麼一起追求道,要麼一起沉淪。”(318)。
老實說,皮爾西格對於“道”、禪宗的理解還是很粗淺的,甚至有錯誤之處(如他認為理性處於“道”之外,208),但是從西方近代理性、科學技術的思想背景出發,能有如此深度的見解,實屬不易,值得參考,而中譯本在科學技術哲學界卻少有回應,多少令人感到遺憾。難道是我們已經放棄了探詢技術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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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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