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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道家:庄子篇
按:你淡定了吗?——世人常欲效仿庄子(老子不可“学而致之”),行言坐卧皆可学,只是不到千金散尽、身败名裂、大难临头、生离死别之际,是看不出来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
老子之后,先秦道家最杰出的代言人便是庄子,两人常合称“老庄”。庄子,名周,蒙国(今山东、河南两省交界处)人,曾经做过“漆园官”(《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按其字面意思,这大概是一个掌管“漆园”的下级职位,类似于园林工程师。与老子相比,庄子的社会出身十分卑微,但终其一生不改隐士的本色,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述了一段有名的典故: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楚威王许以卿相的高官厚禄,庄子非但不动心,还自有一番理论。由此可见,道家确实不同于一般的隐者,他们的退隐并非销声匿迹,而要积极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发出声音才能为自己的隐退赋予意义。所以说,道家哲学也可以被看作是隐士中的哲人为自己的退隐行为寻求的解释。当然,庄子哲学的意义又不仅仅局限于此,因为庄子是不需要辩护的。以我的表述习惯,庄子对人生的反思就是一场绚烂的“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内篇·齐物论》)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也许正是宇宙人生的第一大谜题,庄子哲学就围绕这个谜题展开,就好像是对“庄生晓梦迷蝴蝶”(李商隐《锦瑟》)所作的梦之解析。
诗人、寓言家
如今,我们对其思想的了解都源于《庄子》一书。但需要注意,《庄子》并不是庄子哲学的专属文本(一般认为只有《内篇》是庄子原作),它应当被看作是先秦道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体现在《外篇》与《杂篇》中),而且还经过了晋朝玄学家郭象大刀阔斧的删改。《庄子》文本中的“庄子”也还是一个“形象”,所以我在前面说他是“先秦道家的杰出代言人”。
作为一派思想的代言人,庄子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寓言家,其所思所想对我们影响最深刻的正是那些如今已是耳熟能详的诗篇美文、寓言故事。与发人深省的老子式格言不同,庄子哲学所带给人的第一震撼往往是感官上的,这种感官刺激甚至是视觉的,比如《庄子》开篇的《逍遥游》,寥寥数笔就奠定了中国古典哲学与古典文学最怪诞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作为历史哲学家,老子善于把深邃玄妙的道理融入日常的经验来阐释,而诗人、寓言家庄子则将无尽的思索诉诸不可估量的想象,“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连同读者抬升到了不可捉摸的云层。庄子式意境为《庄子》文本赋予了耀眼的文学色彩(在文学史上,《庄子》也被视为先秦诸子散文的精华),以至于受到历代文人的追捧,其中佼佼者如李白、苏轼等,名之以庄周后继,亦并不为过。对道家本身而言,我们可以说庄子赋予了哲学思想一种鲜活的表现力。
天地大美,人生至乐
道家在老子初创阶段就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本体论、辩证法、政治学范畴,而庄子似乎对此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拒斥,用司马迁的说法:
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庄子不仅坚持着隐士的本位,而且不屑于为王公大人之谋(老子似乎被打扮成了帝王之师)。也许可以这样说,庄子所坚持的是在历史与社会之外那个绝对的自然崇拜,他所构建的是属于自己(“以适己”)而后属于所有人的人生哲学。
所谓“绝对的自然崇拜”,意指庄子的自然崇拜是对老子阶段的继承发展。前面已经讲到,老子哲学归根结底是一种历史哲学,这与老子“守藏吏”的治学背景密不可分。类似地,庄子哲学则具有很明显的自然哲学趣味或倾向(但不是自然哲学!),这也许正是园林工程师身份所致。在庄子哲学中,老子对自然而然这种状态的崇拜,被强化为对自然这个实体的崇拜。对自然本身,庄子曾有不加掩饰的赞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外篇·知北游》)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庄子的人生哲学就是庄子哲学的核心。哲学是一种态度,而人生哲学便是对人生的态度。庄子对此的态度一言以蔽之便是追求,其所追求的东西称为“至乐”,也就是绝对的幸福。《庄子》中有两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庄子·内篇·养生主》)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外篇·至乐》)
两则寓言都涉及相同主题——生与死。晋朝的王羲之在传世名篇《兰亭集序》中引古人语“死生亦大矣”,就是说生和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甚至是最大的事),所以对生死的态度往往就代表了一个人对人生最基本的态度。两则故事死者分别为老子与庄子妻,表明态度的人分别是作为好友的秦失与作为丈夫的庄子,也就是通常所谓的亲朋好友。故事中老子弟子以及庄子好友惠施(即惠子)分别对秦失与庄子的非难代表的是通常世俗对生死大事的反应,大凡常人生则喜,死则悲,而后来的佛家又说生、老、病、死都是苦。庄子哲学则在更高的层面上,借故事中的秦失与庄子之口给出对人生的基本态度。总而言之,庄子想向我们传达的意思就是,人生的变化是自然的过程,它既是自然而然的,又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作为它的阶段或生或死,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自然现象,明白并且接受了这个道理,悲喜之情也就无从发生了,这就是所谓的“以理化情”。庄子所表达的人生态度,其实就是在对自然理解的基础上完成对悲伤和快乐的超越,超越了悲伤和快乐而后获得的就被称为“至乐”。这种人生态度就是中国人常说的“旷达”,它后来被以儒家为本底的士大夫阶层所吸收,最终作为积极因素参与构成了中国人的精神。
超越对立
在更抽象的意义上,庄子扩展了这种对对立物的超越,这可以被视为对老子辩证法的补充。老子在“反者道之动”中只强调了“正”与“反”的对立转化,庄子则为其增加了“合”。所谓“合”,就是超越。对此,庄子在《齐物论》中的论证可谓一气呵成,堪称绝响: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 ,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 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所谓超越,就是超越老子所谓的“有为”与“无为”、“有名”与“无名”以及《庄子》诸篇提到的“小知”与“大知”、“小年”与“大年”……最终合同于天地、自然、道(“照之于天”),达到所谓: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内篇·齐物论》)
这个境界正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我”与“非我”的界限消解了,达此境界者就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人”、“神人”、“圣人”(《庄子·内篇·逍遥游》),他们不仅获得了绝对的幸福,还像自然一样达到了绝对的自由,摆脱世间一切束缚“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庄子·内篇·逍遥游》)
诋訿孔门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道家对儒家的态度。其实在中国历史上,对儒道之争无论采取何种立场,大部分人还是承认道家至少在精神境界上是高于儒家的。如果说老子和孔子因为“问礼”之谊尚能彼此敬重,而到了庄子的时代,道家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对儒家的蔑视。司马迁说,庄子(其实是其门徒)“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就是这个意思。在《庄子》的《外篇》与《杂篇》中,庄子门人虚构了一个孔子形象作为靶子加以鞭挞。在这些生动的寓言故事中,孔子被刻画为一个“巧伪人”(《庄子·杂篇·盗跖》),尽管“巧言令色”正是孔子本人所反对的。
在著名的《盗跖》一篇中,庄子门人借“大盗”(儒家的看法)柳下跖之口,呵斥孔子之虚伪并对儒家推崇的圣王故事加以解构。比如柳下跖(儒家称“盗跖”)对孔子的评价是: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
上述评价不可不谓面面俱到,几乎成了后世非儒鄙孔的说辞蓝本。不仅如此,道家对儒家所珍视古代圣王也不放过,批判直指儒家信仰的“法祖”依据:
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庄子》文本中对孔子乃至儒家学说的非议,可以看作与《老子》相呼应。《老子》文本中虽然没有像《庄子》那样指名道姓地抨击孔子与儒家,但就其基本主张,还是给出旗帜鲜明的批判,比如: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道德经·第十八章》)
《老子》对儒家学说的批判是哲学的或抽象的,而《庄子》对儒家学学的批判则是历史的或经验的,将两者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先秦诸子中对儒家学说最系统的批判理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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