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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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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人类知行系统的演化走向分道扬镳?《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3,3,165-172;
笔者已上传了“人类知行系统的演化走向分道扬镳?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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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先(先天)的哺乳动物知行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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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研究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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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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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是“人类知行系统的演化走向分道扬镳?”的第四部分。
1.第一阶段:由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到科技知行系统
由古代直至文艺复兴初期,大多数人在大多数场合以哺乳动物知行系统认识包括自然界与社会在内的外部世界并与之相处。
演化出科技知行系统需要有以下必要条件:基本满足需求层次的低层需求,以及闲暇时间。长期的资源稀缺——主要是食物、生活必需品和时间,会造成“稀缺头脑模式”,失去提升知行系统所需的心力——“带宽(bandwidth)”而阈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过度忙碌,为了赶任务截止期限或“献礼”,为了赶超,没有“带宽”去思考更长远的发展。甚至即便摆脱了这种稀缺状态,也会长期陷入“稀缺头脑模式”,难以演化出科技知行系统。
演化出科技知行系统还需要有充分条件,那就是在人与自然、人际和人己这三大关系中,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为先。这些在人的三大关系中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为先人群和民族,在认识与改造自然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科技知行系统。那些以人际和人己关系为主为先的民族,则较难生成科技知行系统。
随着近代科学革命的兴起和深入,科技知行系统逐步形成并占据主导并压制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地位。我思故我在。“思”,笛卡尔认为,理性对于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故我在”,意味着人作为主体的独立,与对象和场景相分离。下一步是“以头立地”,我在故我思。对于近代科学革命及其影响已经有大量研究成果。
与此同时,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依然顽强地存在,与科技知行系统发生对垒与冲突。笛卡尔提出心物二元论,在科技知行系统到来之际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留有一席之地。帕斯卡尔区分“几何精神”和“本能精神”,意识到“人的心里有一种不为理性所知的理性”,前者只是后者的仆人。狄德罗认为冲动和本能的力量大于理智。荷尔德林表示:“人在做梦时是神仙,人在醒来时,他是一个穷光蛋。”英国诗人济慈在19世纪写道,在怀疑和不确定中生活的能力,是创造力的基础。即使经由科技知行系统的质疑和改造,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依然顽强地表现自己,推翻科技知行系统的约束,以释放本能、原始和野性。现代医学表明,健康人心脏的心电图呈现某种不规则性,一旦心电图表现出严格的规律,心脏即处于疾病之中。这是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必要的张力。巴尔赞把浪漫与理性的对立归结为“灵与智”的对立。西班牙画家戈雅深刻指出:“与智慧结合的幻想是艺术之母和奇迹之源。”
在某种意义上,两次工业革命的影响更为深刻:从根本上改变了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对象和场景,由自然界变为机械和厂房,不仅在工作中,而且影响到个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的运行。18世纪的一位工程师写道,“一滴水化为蒸汽,把人类的疆域推向无穷的边缘”。“同人与自然之间那种直接的、狭隘的关系相对应的,只能是尚未完全斩断其自然脐带的,以家庭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最初的社会关系形式”,“通过工业而形成----尽管以一种异化的形式----的那种自然界,才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马克思)
如果说科技知行系统中,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影响主要在人与自然、人与物的关系,那么作为科技知行系统组成部分的启蒙运动,其影响就扩展和上升到人际关系和人己关系。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按熟人和陌生人理解和处理人际关系,科技知行系统按契约理解和处理人际关系,包括个人与个人,以及个人与群体,从而意味着不仅人作为“类”独立于自然,而且个人从群体中独立出来。
上一个世纪之交,叔本华、尼采等让非理性主义登上历史舞台,哲学转向人的意志和情感,转向实践过程。据统计,一两百年来,“确定(determine)”和“结论(conclusion)”等理性相关词汇的使用频率居多,从1980年起发生变化。一是“感觉(feel)”和“相信(believe)”等感性相关词汇使用频率增长,在2007年进一步加速。二是由名词到动词,如知识到知(knowledge/ knowing)、语言到语(language/languaging),具身化(embodiment),以及形形色色的“解构”。理性主义的内部也出现“反叛”,其中之一是哥德尔定理。哥德尔定理粉碎了逻辑最终将使我们理解整个世界的梦想,同时也引发了许多富有挑战性的问题:什么是理性思维的界限?
2.第二阶段: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和科技知行系统分道扬镳?
19世纪末以降,科学技术的发展逐步走出牛顿和工业革命的边界,媒体技术、以复杂性科学为核心的后现代科学、高技术,特别是互联网等,其原理越来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所不知,其成果却越来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所适应。
其一,广播电视技术,多媒体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从符号和文字回到自然语言和视觉、听觉,回到具体的场景,以适应和迎合哺乳动物的知行系统,而且为之创造更舒适优越的场景。古时,每个人一次只能亲历一种场景;而今,只要愿意,更多人可以带着其意向性身临其境,时过境迁之“境”,甚至身临客观世界从未有过的虚拟之“境”,与场景之中的人与物互动。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生命至少延长了三倍,体验几十倍于自己人生的经验。对于大多数使用者而言,无需攀上科技知行系统的台阶,凭籍先天的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就可以选择参与各种场景,在“游戏化”中体验喜怒哀乐。“他们不是阅读的一代人,他们是视觉和听觉的一代人,”在虚拟的场景中,做出生物本能上的各种反应,激发出七情六欲。类似的说法还有“奶头乐理论”,意为人类整体的低龄化和情绪化。然而,一个终日端坐在各式视频旁看“会动的图画”的两脚动物不会有原创性。
“奥威尔(《1984》)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美丽新世界》)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一位媒体专家带两个不到7岁的小孩去中国科学技术馆,本意是带他们了解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比如纺织是怎么回事?铁器是怎么来的?但是小孩对于琳琅满目然而静止且不能互动的展品没有兴趣,而完全被3D大屏幕迷住了。因为他们可以用鼠标操控屏幕,在虚拟走廊里到处刺探。这位专家的结论是,“网生代”关心“仿真”,不关心“真”。
其二,知识共享,人的认知与行为越来越直接建立在科技黑箱的基础之上。
“科技黑箱”是以某种物质形态存在的设施,科学技术知识、供需关系、自然与社会资源,以及价值判断等等,都集成于其中,使用者难以或无需理解这些知识,只需按规则操作,即可得到预期的效果。如今还要加上形形色色的软件,可以认为是尚未“物化”的科技黑箱。手机、数码相机、电脑等等都是科技黑箱,其中还有更小而又处于核心地位的科技黑箱:芯片。科技黑箱使知识得到最大程度和最迅捷地共享。
科技黑箱的使用者并未经历其中知识(特别是科技知识)的学习过程,更没有体验知识获得之艰辛。虽然使用者按照操作规程进行即可得到预期的功能,但这丝毫不意味使用者理解操作规程背后的规律和规则。科技黑箱实际上让使用者享受他人知行系统提升的成果,同时免除自身知行系统提升之艰辛,从而在相当程度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在人类社会进入科技时代之后的延续,甚至扩展提供了可能。
科技黑箱的操作越来越简单,使以往技术复杂、嵌入于语境,以及需要长期训练的操作,转变为按键即可,简单、在不同场景普遍适用;而威力越来越强大。人越来越远离真实场景,而是经由科技黑箱作用于处于所选定语境之中的特殊对象。那句著名的广告词是:“您只需按一下按钮,其余的我们来做”。现在已经发展到一键式,以及可以“撤回”或回到“上一步”。广告词中的“我们”,是越来越少的精英,凤毛麟角,而“您”组成的队伍则在壮大,成为浩浩荡荡的“吃瓜群众”。斯蒂格勒认为,马克思对“无产阶级化”的定义,并不是财产,而是知识的丧失。知识进入到机器里,而人变空了,而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依然如故。
其三,互联网对个人和人类的知行系统产生重大影响。
首先,人有生物学意义的生命和社会学意义的生命。在纸质,及至广播电视时代,唯有精英居高临下发声,群众唯有聆听。而今,人人手机在手,均可摆脱时空等场景的限制上网,以一舒胸怀。凡夫俗子不仅拥有选择权,而且拥有主动权。加上科技黑箱操作简单,按键便是,“一键”即可。个人经由互联网平台向世界发声,说什么,向谁说,就是自我生命的内涵与外延,从而延展和强化了社会学意义的生命,“社死”从反面说明了这一点。互联网极大地张扬了个体的主体性,拓展了个人社会关系的“总和”。
其次,经由芸芸众生的积极参与,互联网动摇,甚至改变了二八定律。本来,二八定律之“八”为“二”所左右,无足轻重;而今,“八”,“长尾”不仅发声,而且掩盖、淹没“二”。喇叭不在于是否“金”,而在于“多”,多就“响”,羊群效应,人多势众,形成“多数人的暴政”,用攻击与暴力驯服“二”,二八定律发生某种倒置。在其背后,还可见资本的身影。资本不在乎内容,越离谱的内容,带来越大的流量。流量为王,尽显“长尾”之“伟力”,反智、民粹、民族主义、诡异、俗、色,吸睛即可,淹没“头部”的地位和作用。
流量不仅是数量,而且关系到时间。一方面,内容的更替速度“如露亦如电”,经典形成所需要的时间积淀条件基本消失。虚假信息的流动效率是真实信息的6倍。反过来,在短视频的推荐算法里,“让用户停留更长时间”就是目标函数中最关键的变量,于是,算法推荐就会投用户之所好,沉迷由此而生。另一方面,对于受众而言,莫罗认为,技术可以通过降低即时满足的成本,使人们倾向放弃考虑长期回报。何况长期回报还需要对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来说费神的推理。数量和时间两方面因素还会结合起来。即时满足的诱惑,会加剧集体行动问题。如果社会上没有人从长计议,就会侵蚀社会资本。
复次,互联网加上人工智能,精确推送,信息茧房投其所好。算法推荐取决于自我和以往,自我膨胀走向封闭,依赖以往导致停滞。上述因素迭加,使无知者更加无畏,群内相互认同,相互激荡,达克效应得以放大,形成“情感部落”和共同体。Hapbee公司的广告词是:“选择你的情绪”。情感,而不是事实与真相,成为维系和主导群体行动的因素,然而距真理、共识和理性越来越远。最后,网上争论,素不相识,高度匿名,情绪发泄无所顾忌。没有规则和边界,旨在逆反无关建设,无人问责也难以对“八”问责。
以上的后三个方面,加上第一方面的赋能,使大众更有胆气一诉衷肠,获得成就感。学界在颂扬互联网之“赋能”之时,并未充分料及所赋之能的巨大影响。元宇宙可以充分满足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需求,进而“带节奏”,引领需求。
媒体技术、科技黑箱、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积极影响已有大量论述。在肖申克监狱上空回响的莫扎特的歌剧,直达犯人的灵魂深处,体现了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科技知行系统和人文精神的完美结合。然而必须看到,大多数享受高科技成果的人,在知行系统阶梯上并未攀上科技知行系统的台阶,在相当程度上依然停留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无须也无能实现向科技知行系统的跨越。诚如赫拉利所言:“退化的人类滥用进化的计算机。”
当人类中越来越少的精英,沿知行系统台阶步步攀登之时,人类中越来越多的人沉浸于科技提供的越来越惊艳的虚拟场景,操弄着越来越简单的科技黑箱,在互联网上互相激荡,自觉不自觉地听从由人工智能告知行动方案,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大行其道。只有少数人可能由虚拟场景反思而获得“第七感”,继续前行。人类繁衍至今,少数(如果不是越来越少)人的智慧得到提升,多数(如果不是越来越多)人止步于哺乳动物的知行系统。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和科技知行系统分道扬镳。
按个体发育与系统发育的关系来看,婴幼儿继承哺乳动物的能力,其一表现在敏锐的感官,甚至被称为特异功能;其二是童言无忌,意味着没有受到理性的规范和约束。长大成人既失去感官的敏感,也不再口无遮拦,而是三思而言而行。然而成人中的大多数未进入科技知行系统。个体发育并未再现人类知行系统的演化过程。
一个典型案例是字节跳动。作为踏上科技知行系统的精英,张一鸣对自己的评价是“延迟满足感”,亦即前述“长期回报”;但他的产品却针对人们的“及时满足感”。张一鸣坦言,今日头条没有价值观,其内容由算法决定,“我们不输出价值观,不觉得算法要和人性挂钩”,“你们文化人给我们太多深刻的命题”。在某种意义上说,张一鸣所言不差,只是道出了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与科技知行系统的关系而已。
人工智能最新的发展是,大模型的泛化能力更强,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通用性。量子计算机或许能顾及强弱双方。叠加,可以同时处于0和1,或者在两者之间的某个频谱上,融入数据单元的不确定性和概率类似于哺乳动物的知行系统。纠缠与叠加,关系到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情绪化、直接性和群体行为。
在拙文审稿期间,chatGPT和GPT-4相继问世,由此将加剧人类知行系统分道扬镳。展开论述需另一篇或多篇论文,此处仅简要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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