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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路过校园东边的那条大路,不知为何,不由放慢了脚步。
路依旧是那条东西向的主路,只是两旁的梧桐,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四十五年前,我挑着行李,怯生生地走进这片园子,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它们。那时它们也正值青春年少,树干只有碗口粗细,枝叶也稀疏疏的,在九月的风里,显得有些单薄。那时节,天地间和人间那场巨大的动荡与震颤才平息不久,万物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亟待舒展的气息。这园子,这园子里的人,连同这些树,仿佛都站在一片广阔的废墟上,面前是尚望不到目的的、需要重新生长的日子。
我的青春,便是在这些树的注视下,一寸一寸铺展开的。本科,硕博研究生,把青涩的年华,都交付给了这条梧桐夹道的路。记得那些年,每天天刚亮,便沿着这条路跑步。晨光熹微,从嫩绿的叶隙间漏下,在灰扑扑的路面上洒下光影。脚步是轻快的,内心大约也是轻快的。到了春夏之交,那恼人的飘絮便来了,纷纷扬扬,无孔不入,钻进领口甚至鼻腔,一边挥手驱赶,一边笑着抱怨,那烦恼里,竟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情趣。
后来,留在了这园子里工作。每日里,一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载着我在这条梧桐路上来来去去。人到中年,脚步便不由得沉重起来。那夏秋之际悬在枝头的梧桐悬铃,那秋冬时分铺满一地的落叶,看在眼里,仿佛都成了岁月沉甸甸的注脚。骑着车,从它们身旁匆匆掠过,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
不知从何时起,我竟不大常走这条路了。也许是搬了家,也许是不必每日到办公室,又或许,是人到中老年,心里便不自觉地避开那些提醒时光流逝的景致。只是偶尔,心里空落落的时候,会特意绕道过来,在这路上走一走、看一看。不再奔跑,也不再骑车,只是慢慢地踱着步,然后站定,仰起头来。
这一仰头,心里便是一惊。那曾经碗口粗的树干,如今已难以合抱;树身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洁,树皮皴裂,沟壑纵横,斑斑驳驳,刻满了岁月与风雨的年轮;它们长得那样高了,枝干奋力地、几乎是有些狰狞地向着高空伸张;树冠在空中交接,将整条路笼成一条绿色的穹庐,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已是零零碎碎的了。底下是一片幽深的、沁着些凉意的荫。它们是这样苍劲,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王者般的气度,俯瞰着脚下这个渺小的、已然花甲的我。
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就这样从梧桐叶子的缝隙里溜走了。

静静地站着,仿佛能听见时间在树干的纹理里流淌的声音。它们用年轮记录光阴,我则用青丝白发。我们都从一片废墟上生长起来,它们向着天空,我向着书斋与课堂。而今,它们正值生命的盛夏,浓荫如盖;而我,却已走到了职业的秋天,行将退休——从这园子的日常里退隐。
风过处,头顶的树叶发出一片沙沙的、沉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叹息。想起古人常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可此刻心里,却并无太多悲戚,反倒是一片被时光浸润透了的、温润的平静。
我与这些梧桐,厮守了将近半个世纪。我们不曾交谈一句,却仿佛已把一生的话,都诉说了。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看来,我与它们,倒可以说是“半百树木,半百树人”。

缓缓地走着,脚下是伴着落叶的沙沙声。这条路,这树,这人,都将老去。当一阵风吹过时,我知道,那茁壮向上的树,和那个晨跑的少年,依然活在这脉络里,不会离去的。题曰:
昔年弱干已蔽天,踏影摇风半世缘。
半百树人兼树木,心随荫静自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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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2-21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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