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初作（5）：记忆中的那棵杨梅老树

 

兄弟姐妹聚在一处，说起故居，除了那所颓而将倒未倒的房子外，话头总不免会转到那棵杨梅树上去。仿佛说起那所老房子，如果不连带提起它，关于老家的记忆便缺了一角似的。我们口中的“杨梅树”，必定是特指那一棵，不可能误会为其他地方的杨梅树的，它在我们的交谈回忆里，占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我们从不晓得它的年岁。至少自我们识事起，它便已是那般粗壮、那般繁茂了。年年夏日，它总是不声不响地结出满树的杨梅来。那杨梅真是好，个儿大，颜色是鲜亮亮的红，滋味是纯粹的津甜，没有一丝酸涩的杂质。后来走南闯北，也见过、尝过别处的杨梅，却总觉得远不如它。别处的，不是太小，便是太酸，再不然，便是觉得那红里总透着些不干脆的暗沉。我们的那棵树，便成了心里一个无可替代的无形参照物，品评着天下所有的杨梅。

  它长在从家到水井路途的中间，离房子、离水井的距离大约都是五六十步的光景。所以，我们称它为“井边的杨梅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井坎上边的杨梅树”）。每次挑水都要从杨梅树下经过，如果中途要歇歇肩的话，多半就是在这个树下。放下担子，喘一口气，被树下的凉风一吹，霎时便减轻了肩头上的劳累感。那一片浓荫，似乎是特意为我们设下的一个歇脚处。

说来也怪，我们日日从它底下走过，采食它的果子，在它树下嬉闹，却似乎从未认真地、完整地观察过它。它被四周杂生的树木与藤蔓拥着，很难看见它的全貌。我们只认得它投下的那片荫凉，和那甜甜的果实。它于我们，是极实在的，又是极模糊的；是一个亲切的伙伴，却又仿佛只是一个慷慨的、从不计较的、默默劳作的象征。

它身旁，还立着另一棵杨梅树。那棵树总是直挺挺的，枝叶也疏朗些，从不曾见它结一颗杨梅。老一辈的人说，那棵树是“公”的。于是，在我们的心里，这两棵树是一个整体。一棵的热闹，须得另一棵的静默来陪衬，仿佛天生便是如此安排的。

后来，听说它到底也老去了。先是结的果子稀了，味儿也淡了；接着便有枝桠枯槁，在风中显出憔悴；再后来，几场罕见的大雪压下来，终于折断了它几根主要的臂膀。它便那样悄然地枯老。听闻如此，心里不免有些无端的怅然。

井坎杨梅树，长惹掀红思。

相别五十载，怯问树若姿。

已矣人迹罕，老去稀疏枝。

轻风颤巍态，或忆繁盛时。

只是，没有人提起旁边的另一棵，那棵孤零零的“公”杨梅树。它后来怎样了呢？是依旧那样直挺挺地、寂寞地活着守着？还是也随着它的伴，一同枯老而去了呢？我偶尔会这么想，却终究是未曾相问。

那一片浓荫，那一口津甜，连同那个挑水歇肩的少年时节，都一并悄悄地沉入记忆的深处，再也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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