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冰珍

教师节读到一篇小文（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1251036-1501227.html），一位名校大牌教授回忆他50年前初中时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文章。大教授六零后人，出生于边远山区的一户普通农家，照理这样的环境与知识文化几乎没什么缘分，那年头山里没几个识字的人。可他一生运气好，年少时遇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小学有很见世面的上海知青做老师，初中就更福气了。

1976年10月到1978年7月，教授就读初中，两年制，因为那一年众所周知的国家大事，初中入学推迟一个月，百废待兴，教育更是从零开始，1977年恢复高考。

文章回忆道，“……老师也是一位极其严格的师者。1976年的秋天，文革余波未了，但这所乡村中学早已回归到重视文化学习的正轨。他教我们数学，对考试尤其认真。哪怕是一次单元测验，他都会按难易程度准备A、B、C三套试卷。全班三四十个学生，按学习程度分别使用不同等级试卷，并且每次都会根据进步情况调整等级。最难考的是C卷，每次不过三四人……虽然试卷难度悬殊，但成绩记录的都是卷面原始分，因此C卷的分数常常不如A卷、B卷的高，好在同学们都习惯了，并不在意。我们就在这样近乎严苛的氛围下不断进步……”

教授把这归于老师的严格。应该说，教授虽然身为大教授，但面对当年的老师，仍然没有脱离学生的身份与视角。

可是身为中学职业教师的我读下来，全然不是严格，而是老师那一份认真、负责与仁厚。一个单元测验，三四十个人的班级准备三套试卷，多麻烦啊。我出一套试卷都觉得累，从考点、题型到分值的最后落实需要一下午才搞定，我知道我是认真的，别人有的几分钟就出好题了。现在出试卷，基本上是东拼西凑复制黏贴而成，很多人完全抄作业拿人现成的。而在那个文革刚结束的年头，复习资料都找不到一份，三套试卷肯定自己拟题，不可能照抄教材上的题目，那花多少时间啊。

如果不是认真负责的人，谁会自找麻烦花上几倍的时间去准备一个单元测验。而且不像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然后点击打印就出来一份份考卷。那时候国人都没听说过计算机，那是一个需要握着铁笔，将蜡纸贴在一块钢板上小心翼翼刻字画图，然后再将蜡纸放油印箱里，一手握着滚筒，手推一下印出一张卷面的年代。

如果大家同做一份试卷，老师这边省时间，学生那边有的做得出有的做不出，不就分出高低了吗？这不正好鞭策那些低分的人吗？顺口溜有句话，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问题就在这。这位老师压根就不想把学生分出高低。在他的眼里，孩子没有高低的分别，只有能做和不能做的分别。他一定是从学生听课的表情和作业的反馈上看出学生存在着领会知识程度的不一致，他也没想过要把他们的程度弄得一致，把自己做成园丁将草木修剪得整整齐齐。

那个年代，孔夫子的因材施教他不一定听说；那是一个教育荒芜的年代，是学生刚从搞运动下地劳动到走进教室恢复正常上课的年代。没有什么分层教学的理论，没有教育心理学的指导，也没有应试教育与生态教育的概念。但是，这位师者让能做的尽其才，让不能做的尽其力；竭其力者永无自卑之心，竭其才者永无傲慢之态。“同学们都习惯了，并不在意”，不在意什么？不在意成绩的高下，不在意谁强谁弱。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会去比拼，谁眼红谁。

后来，学校大多也开展分层教学，学生走进不同的教室。但不用说，在踏进不同教室的同时，也踏进了一个个温差很大的内心世界。在发现不同的教室会形成很大的心灵温差后，又把教室围墙拆了，还是同坐一个教室，与这位师者做法一样，大家分做ABC试卷，可是记分表上也赫然写着ABC。所以最后还是回归做同一份试卷，不同的分数，自己卷去吧。

选拔是残酷的，但真正的教育是温润的。这位师者，他当时想做的并不是要去造出一个人为的阶梯，而是教书育人。教学生掌握一点数学知识，能掌握多少就多少，尽力就行。不能学的，三百六十五行，行行都可以干活吃饭，不需要扎实的数学功底，不需要深奥的数学知识；能学的就让他多学一点，不要满足，学无止尽，懂得谦卑。人格教育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悄无声息地实践着，润物无声。

值得一提的是，照教授文中介绍的，这位师者当时不过30岁，正是所谓锐意进取意气风发的年龄，而他的教学风格让人以为是个历尽风霜岁月的长者。要知道这年龄在应试教育猛厉时是最令人生畏的，青壮威武的年轻教师建功立业的快捷途径就是用一张张雪片似的试卷将人分成一层一层一级一级一上一下，他们或许也以此为快意，就像孩子玩游戏一样。我若不是后来的反思，也是深陷其中而不知道此行径的冰冷无情，无形中给人一生带来心灵上连学生自己都没有觉察的伤害，所谓三观或许就在这样麻辣锋利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下生成了。

而师者居然在这么凌厉的年龄段，书写着他如此温和平实厚道的气韵风采，如此柔软不忍的胸怀。

巧合的是，这位师者，正是后学我大学毕业走上讲台初为人师时的领导，有如此师长，其对年轻教师的扶携不用言说。但我认识的时候，他并非教数学，而是一位高中语文高级教师。

教授文中说，直到互联网时代，网上搜寻到这位当年的初中老师大学就读的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既非数学专业，也非中文专业。

始终用慈悲温柔的双眼望着你，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三六九等，永远看到别人的难处，永远看到别人的长处。只有仁者，一生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