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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行人之诗论(17):读《诗品》:寓情于物—直寻兴会—意味深长
钟茂初
南北朝时期钟嵘的《诗品》,是中国第一部系统论诗著作,品评了汉至梁代122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提出“滋味说”,强调诗歌的情感表达和自然美感。锺嵘《诗品》上品之要,在于“寓情于物,直寻兴会,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以自然真切之笔,抒深沉绵长之情,方成不朽之滋味。
核心观点:
1. 情感表达(寓情于物) 如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以明月流光之景,写哀怨徘徊之情,情物交融,滋味深远。
2. 自然美感(直寻兴会) 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即目所见,自然天成,无雕琢之痕,而生机盎然。
3. 滋味无极(动心无极) 如《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平淡语中寓刻骨相思,言浅意深,耐人涵泳。
锺嵘在《诗品》中所提出的“寓情于物,直寻兴会,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不仅精准概括了汉魏六朝诗歌的审美特质,更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核心审美范式。该理论体系以“情”为内核、“物”为载体、“自然”为途径、“滋味”为旨归,三者环环相扣,共同铸就了诗歌的不朽魅力。唐宋诗人将这一理念推向巅峰,创作出大量传世名篇,也为验证这一审美逻辑提供了丰富例证。
一、寓情于物:情感的具象化投射,构建情景交融的诗境
“寓情于物”的核心在于打破“情”与“物”的二元对立,将抽象的情感投射于具体物象,使“物皆着我之色彩”。锺嵘以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为例,指出明月的清冷与流光的彷徨,与诗人内心的哀怨与迷茫形成同构,从而使情感得以具象呈现。这种“寓情于物”的手法在唐宋诗歌中得到进一步拓展与深化。
杜甫在《春望》中吟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中的“花”与“鸟”,本是春日生机之象征,却在“国破”“恨别”的背景下,成为诗人情感的投射对象。“花溅泪”并非花在流泪,而是诗人感时伤怀;“鸟惊心”亦非鸟真的惊惶,而是诗人离恨交织、闻鸟心惊。诗人将家国忧思与个人悲愁,寄寓于“花”“鸟”之中,使抽象情感转化为可触可感的意象,达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的境地。读者在品读时,既能看见春景,亦能深切感受诗人沉痛之心,这正是“寓情于物”的独特魅力。
再如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春花秋月”本是良辰美景,象征流转的时光与生命的美好,然对身陷囹圄的李煜而言,却成了刺痛心灵的媒介。“春花秋月”的循环不已,反衬出故国沦丧、人生无常的悲怆;“东风”拂面,既带来春意,更勾起故国之思;“明月”皎洁,本应象征团圆,却愈加映照出自身的孤寂凄凉。李煜将亡国之痛与怀旧之思,全然寄托于“春花秋月”“东风”“明月”等寻常物象之中,使情感表达既含蓄又深刻,令读者在景语中体味其彻骨之痛。
二、直寻兴会:自然的直觉把握,彰显不假雕琢的天趣
“直寻兴会”强调诗人对自然景物的直觉捕捉,不依赖典故堆砌与辞藻雕琢,而是以“即目所见”“即景所感”的方式,将自然之景直接转化为诗语,彰显诗歌天成之美。锺嵘举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为例,正因为诗句捕捉到春日池塘边春草新生、园柳鸣禽变换的细微景象,未事雕琢而充满生机。唐宋诗人承续这一传统,于创作中注重对自然景致的直观把握,留下许多富有天趣的篇章。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可谓“直寻兴会”的典范。其《山居秋暝》写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诗中描绘秋雨初霁的山居之景,诗人未加华丽修饰,亦无典实依托,只将即目所见的“空山”“新雨”“明月”“清泉”“竹喧”“莲动”等景致直接呈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以极简笔墨捕捉月光穿过松隙、清泉淌于石上的刹那景象,画面鲜活而毫无凿痕。读者如临其境,感受到山间的宁静与幽远,这正是“直寻兴会”所赋予的自然之美。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亦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诗人并未对西湖景致多做雕饰,而是以即景感兴之笔,直写晴日水光潋滟、雨天山色空蒙的之美。“欲把西湖比西子”一句,以自然贴切之比喻,将湖光与美人相联,生动而不刻意。如此“直寻兴会”的创作方式,使诗洋溢天趣,读者亦可轻松领略西湖之美。
三、滋味无极:意蕴含蓄延伸,引发耐人共鸣
“滋味无极”是“寓情于物”与“直寻兴会”共同作用之果,强调诗歌意蕴不宜直白,而应含蓄延展,使读者品读后余味不绝,达到“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审美效果。锺嵘以《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为例,诗句以平淡语写离别之久、思念之切,言简意远,令读者回味之间,正是“滋味无极”的体现。唐宋诗歌在这方面更臻化境,诸多作品皆具意蕴深沉、耐人共鸣之特质。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亦为意蕴深厚、耐人寻味之名篇:“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词中秋日傍晚与恋人离别之景,借助“寒蝉”“长亭”“骤雨”“烟波”“暮霭”“杨柳岸”“晓风残月”等意象,婉转传达离愁别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以极简笔法勾勒酒醒后的孤寂场景,不言凄凉而凄凉自现。该词意蕴丰赡,既写离别之苦,亦寓人生无常、漂泊无依之慨,使读者读后回味无穷,产生深刻共鸣。
综上所述,锺嵘《诗品》所倡导的“寓情于物,直寻兴会,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核心审美准则。唐宋诗人将“寓情于物”的情感投射、“直寻兴会”的自然捕捉与“滋味无极”的意蕴延伸完美融合,创作出大量不朽杰作。这些诗篇不仅艺术价值卓越,更使我们深刻体悟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魅力。在今日文学创作中,我们仍可从中汲取灵感,写出更多情感丰沛、自然天成且意韵深长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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