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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酒醒,突然想去黄州。
人过了四十五岁,就走到夏秋交替的时节,心中泛起进与退的纠结。渴望宁静,总是不甘寂寞,执意追求,却又力不从心。就想起苏轼,被贬黄州的那一段日子,也是即将“奔五”的年纪,刚经历一次人生的重大变故,却能在官宦沉浮的谷底,放射出照耀千古的华丽。
那是多么艰难的转折。苏轼因为“乌台诗案”,从三品朝廷命官,贬做八品小吏,举目无亲,来到这黄州地界,人格精神上,面临着艰难选择。进不苟合,退不甘心,正如他在一首词里写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是神奇的黄州山水,把他从失意中解救出来,让他参透“永恒”的本质。从此远离官场,相忘于江湖,一袭布衣,一双布履,放浪在山水之间,鞠耕于东坡之上,以自然为师,平民为友,更有历史浪花。“乱世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苏轼携千古文章和神奇书画,终于迈上“永恒”的顶峰,成为高山仰止的万世楷模。也因为这次偶然,黄州的豪放山水,黄州的婉约文化,黄州的清旷田野,黄州的明朗气候,才扬名天下,穿越古今,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文的神奇标志。
想到这些,便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在武汉下飞机的当夜,住在姑嫂树街的酒店,很快就“不知东方之既白。”
等天光大亮,拉开窗帘,却见滂沱大雨,顿生遗憾,仍开始梳洗,匆匆早餐。我不能犹豫,因为黄州山水,已成长久以来,最深切的向往。
新华路上,遭遇堵车,无奈之下,返回酒店,借一把黄色雨伞,淌水步行三公里,赶到金家墩车站,这里有长途汽车到黄州,带我去赤壁。
眼前才终于闪现,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凄清的九月,绿荷接天,叶破花残,只有莲蓬屹立。远处,棉田红白相间,芝麻节节拔高,桑树青翠欲滴。
更有风卷稻浪,如绸缎牵到天边,穿梭的白鹅和麻鸭,星斗一样点缀其间。让人想起苏轼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腔豪情,油然而生。
临窗独坐时,细想了过去。那时暑假开学,乘船从重庆到南京,武汉正好是一半的地方,必须下来,把小轮转换成大轮。当时的长江航运就像公共汽车,站站都停。宜昌、武汉、九江、安庆,三峡、洞庭、庐山、九华,一路好风景。
那时候,也想过在黄州上岸,亲自走到赤壁山下,去看,去听,那场景,那声音。“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或入夜时分,驾一叶扁舟,去领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意境。
却终于没有成行,因为江渚之上,已看不见耸立的赤壁,长江改道,早就远离了这里。同行的朋友,就一再阻拦,说不靠长江的赤壁,还有何美景可言?这让我在心里,留下了遗憾。只好发誓将来,找合适的时间,陪相投的人再来。
船上又听人说,这处黄州赤壁,不是周郎与曹孟德,当年鏖战的地方。那一处三国遗迹,远在上游好几百公里,杜牧、苏轼等中国文人,赤壁怀古找错了地方。记得当天夜里,很多人走出船舱,齐聚在甲板上,对着黄州山水,谈论赤壁到深夜。
滚滚长江之水,也不歇流进了心里。
直流到21世纪,才终于兑现承诺,走上这一座山,见到“东坡赤壁”四个大字。还有阶石、围墙、月门、照壁,庭前石榴,墙外毛竹。让人似曾相识,因都听苏轼说起。
山上的围墙,全都涂成黄色,像寺庙一样,不知道什么寓意?想来想去,我猜应该有黄州的“黄”,赤壁的“月”,还有“佛”和“道”的境界。苏轼流放这里,忽然远离京师,远离了正统的“儒”学世界,精神追求上,一定升起过另一种憧憬。
而黄州,像归家的游子一样,接纳了他,使他心灵得到解脱。给他一个没有争斗的世界,让他与江山风月达成默契,真正拥有了自由心灵。他也从此,日渐超然飘逸,直至旷达潇洒,才情、人格和心智,发挥到了极致。
是怎样的黄州赤壁?能让人安宁,又让人豁然开朗。让人退避,又让人追求到永恒。
“栖霞楼”下,他的传世书法《寒食帖》里,我还能看到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舟,面对世态炎凉,心境十分凄楚,写下了“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而在“二赋堂”,著名的《后赤壁赋》中,他就已经释然。“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让我振奋起来,决定冒雨上山。
路上遇一老者,和善在向我招手。他手里拿一把扫帚,正弯着腰,沿一条石阶,把吹落的花瓣,一点点归拢,扫进簸箕里。雨中的赤壁,在他精心拾缀下,地上一尘不染,门窗明洁铮亮,似一处文人庭院。
这让我想起东坡,当年是否也这样?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沿这条长长的台阶,从赤壁走向长江,又从江边走上山顶。几上几下,便吟出千古文章,引来后世接踵而至,为一睹他的风采。
而当时光流逝,轮到我来此瞻仰时,老人却告诉说:“今天上山的,只有你一人。”
看他神情,倒像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又对这里的冷清表示遗憾,让我突发感慨。当今中国处处人满为患,为何独冷落了这里?难道真是因为下雨?或长江远离了赤壁?
再看这位老人,感觉他的气质,这种年龄,不像是环卫工人,倒像一个追随先贤的学者,在这里体验生活,修身养性。
我好奇地上去询问,他只一笑而过。
路边一棵紫薇树,落了满地的花,让我忽然觉得,这个地方,苏轼一定流连过很久。像他那首《水龙吟》,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老人笑了,说“那是杨花,这是紫薇,两种颜色,不同心情”。他还专门指给我看,说这山上也种杨树,开花却要等到春季。
又上来一个,是从长江对面鄂州来的,说三线搬迁到此后,来东坡赤壁已不下十次。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军工厂的子校老师,说喜欢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曾不远千里,送亡妻回故乡眉山,安葬在父母身旁,并植青松三千株,写下“明月夜,短松冈”。而十年后梦见,仍“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老人说,欣赏东坡在流放中,还说出“吾观天下无一人不好人”。坦然面对逆境,即使遭受迫害,贬谪到偏远之地,仍心存豁达,不嫉恨,不报复,与人为善。
而我呢?想了想,选一首先生的《洗儿戏作》,算是说给当今,望子成龙的父母们。“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这就是苏轼,一个集正义、聪慧、多情于一身的高贵灵魂。人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喜好,学会豁达、才气和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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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8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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