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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永州事迹与诗文考论》序

已有 4573 次阅读 2014-8-25 23:23 |个人分类:杂谈|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序言, 柳宗元研究

柳宗元永州事迹与诗文考论》

戴建业

 

中国古代极少“为文学而文学”的作家,流传下来的诗文大多出自曾经、已经或准备进入仕途的士人之手:他们不是在庙堂上积极“立功”之余舒心地舞文弄墨,就是在贬所衙门点卯之后专心地创作“立言”,要不便是为了日后博取功名而用心地吟诗作赋,所以中国古代很多文学作品不是庙堂文学,便是贬谪文学,或者是广义的“行卷文学”。庙堂文学少不了妆点应酬,往往失之浮泛甚至肤浅;“行卷文学”是为了官人和时人叫好,自然免不了要投其所好;倒是贬谪文学常能抒写真情实感,古人将贬所出文学精品的现象归结为“江山之助”。其实,“江山之助”可能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还是人生遭际的巨变。原本就极有才华的士大夫,正当春风得意时突然遭到意外的沉重打击,正当一帆风顺时忽然跌入政治的险恶漩涡,因而对社会有了更新的认识,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悟,加之创作经验和社会知识的积累,赋闲之后又没有多少人事的牵绊和干扰,于是,他们在贬所爆发出耀眼的天才,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写出了许多不朽的杰作,如柳宗元之于永州,又如苏轼之于黄州,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蚌病成珠”吧。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韩愈也许把话说绝对了一点,人生的得失未“必有能辨之者”。每一个人的价值取向不同,“孰得孰失”通常见仁见智。将相的高官厚禄与文学的万世流芳,好像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得于彼便失于此,失于此便得于彼。即使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再让柳宗元来取舍也同样颇费踌躇:到底是愿意身居将相高位春风得意,还是乐意“寂寂寥寥”一生枯槁?是愿意重返长安政治中心与他人勾心斗角,还是乐意身处遐荒永州专心致志于名山事业?从现存的作品来判断,柳宗元无疑要取前者而舍后者。他把永州的山称为“囚山”(《囚山赋》),把永州的水称为“愚溪”(《愚溪诗序》),对永州山水的态度就像囚徒憎恶囚牢一样,难怪他做梦也是梦见归去(《梦归赋》)。不过,不管柳宗元本人对永州的感受如何,永州百姓总用他们宽厚的胸怀给他以温暖,永州山水用它们的美丽给他以抚慰。永州十年最终成了他人生最辉煌的十年,他在这里写下了峻洁的“永州八记”,写下了深邃的《封建论》,写下了缜密的《非国语》,写下了凄惋的《捕蛇者说》,写下了孤峭的《江雪》……永州不仅不是桎梏他的“囚山”,反倒是成就柳宗元的福地,永州也因而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永州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内在于他的心灵历程,要是没有永州十年,柳宗元在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就将重估;要是没有永州十年,唐代文学中的散文史就将重写。

可惜,柳宗元的永州十年至今没有被系统研究,翟满桂教授这部专著《柳宗元永州事迹与诗文考论》恰好弥补了这一学术空白,它既考了柳宗元在永州的事迹,也论述了柳宗元在永州的创作,单是选题本身就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专著凡十章分为上下两编。上编《柳宗元永州重要事迹考辨》,分别考索了永州人文地理柳宗元至永州的路线及称谓柳宗元在永州的寓所、柳宗元在永州家眷及亲属柳宗元在永州的交往柳宗元永州行踪。由于作者是永州人,又一直在永州工作,所以考论部分,既有历史文献的梳理,也有地形地貌的实地考察。上编提供了许多新的历史资料,厘清了过去许多模糊的历史问题。下编柳宗元永州诗文考论》,按文体分别论述了柳宗元永州创作的诗歌骚赋论说文游记书启。上编侧重于考,下编侧重于论,考为下文的论作了坚实的铺垫,论建立在上文文献考辨的基础之上,因而考不是为文献而文献,论不是凌虚蹈空的无根之谈,它们表现了作者扎实的文献功底和深厚的理论修养。当然,这部由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专著,基本保留了当年博士论文的框架,看来仍有进一步打磨的余地,个别结论或失之武断,少数文献还难以服人。这与其说是该著留下的学术遗憾,还不如说是作者为自己下一步研究预留的阐释空间。

我有幸参与了这部专著的写作过程。记得七八年前翟满桂报考我的博士生,第一次我没有录取她,不是因为她考试成绩不好,而是我觉得她已经是很有成就的教授,我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教她,再说她与我是同龄人,我只比她大几个月,觉得以后相处有些尴尬,第二次为她的精诚所动才同意让她来华师共同学习。后来事实证明我的顾虑纯属多余,我们之间相处得特别愉快,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我在她身上学到的东西肯定比她从我这儿学到的要多,尤其是她那坚韧不拔的毅力。我比她约早十年就接到了外国的博士录取通知,可我四十出头便借口年龄偏大而放弃了出国学习的机会,她五十开外还精神抖擞地攻读博士,因此每次她来上课对我都是一种有力的鞭策。我很少为朋友和学生的学术著作写序,翟满桂索序我却没有半句推脱,一是要对她学术著作的出版表示祝贺,二是想记下我们相互学习的这段珍贵友情。

可以预料,后来的柳宗元研究者不能也不会跳过这部专著,这是对一部专著学术价值的无声肯定,也是对一个学者辛勤汗水的最好回报。

是为序。


2014.8.21于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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