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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之方与治学之道

已有 7381 次阅读 2014-11-11 22:47 |个人分类:杂谈|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教育, 学术

求学之方与治学之道

戴建业

(载《光明日报》2014—11—11,有删节,此为全文)

 

邢福义先生在他一生的学术生涯中,先后发表了480多篇学术论文,仅在《中国语文》上就发表了28篇,出版了21部独著的学术著作。在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的六次评奖中,他个人撰写的4部专著接连4次获得一等奖,不仅在全国语言学界无出其右,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也绝无仅有,它是学界众口相传的学术佳话,也是我们学生后辈难以复制的“学术神话”。季羡林先生生前主编的“二十世纪杰出语言学家丛书”中收录了邢先生的代表作,2002年香港理工大学还为他举行了“杰出学人成就表扬典礼”,在表彰辞中称颂“邢福义教授是闻名中外的杰出汉语语言学家”。

时代对邢先生这一代学人并无偏爱,他前半生受到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的干扰,后半生又遇上全社会的人心浮躁。他同学同行中的许多才俊与世沉浮,最后大多数都“泯然众人”,是什么精神品格让邢先生能坚毅自守?是何种治学态度让邢先生能独拔时流?

邓天玉博士的专著《邢福义为学路》(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4年),正好为我们回答了这些问题。该著是在她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全书凡四章约33万字,前三章分别论述邢先生语法学、传授学和国学的思想理论,最后一章考索邢先生的“为学步履”。作者不仅总结了自己导师的治学成就,还探究了自己导师的治学路数,更追溯了自己导师的治学历程。这个论文选题具有双重的学术意义——既能阐明先生的治学之道,又能昭示学生的求学之方。

邓天玉开始执意要选这个题目做学位论文时,也许没有这么明确的学术意识,她的初衷不过是想从导师那儿取到“真经”。好不容易拜到仰慕已久的名师,她说要不把邢老师的治学方法学到手,自己这次博士就算白读了。她这点“个人私心”倒符合“学术公理”,《诗经》有言“伐柯伐柯,其则不远”。通过研究自己导师的“为学路”,有了更多与导师接触和求教的机会,从前写在纸上的那些治学方法,现在老师将它们生动地展示在自己眼前。晋朝东海王司马越告诉儿子拜师求学的方法说:“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比起自己在暗中“纸上得来”,老师当面的“现身说法”,无疑更为真切形象,更容易加深自己的理解,也更有助于激发自己的思考。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在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时,曾说过一则与司马越意思相近的名言:“读书并不一定能使人善于思考,但通过与善于思考的人交流,通常能使人变得好学深思。”(Men are not always made thoughtful by books; but they are generally made thoughtful by association with men who think.)可是,人们习惯于贵远贱近,总是向往地平线那边的“风景”,却遗忘了自己身边的“名胜”。很多连黄鹤楼也没有登过的武汉人,说起意大利比萨斜塔便眉飞色舞。难怪韩非子曾感叹说,眼睛能视千里之外,却看不见自己眉睫之前。有些研究生常常好高骛远,连走路尚未学会,就想参加千米长跑。既然自己的导师“其则不远”,做研究生的又何必舍近求远?

做学问与练书法的方法极其相近。练书法先要找一本好帖反复临摹,直到完全掌握了帖字的笔法构架,一下笔就能酷肖其笔意和神韵,打下这个坚实基础后再临他帖,并由形似而臻于神似,最后慢慢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做学问也是一样,先必须在导师指导下反复精读专业经典,然后再精读与泛览结合拓展知识面,在阅读、思考和写笔记中培养自己对本专业的直觉和敏感,跟着老师学会如何发现问题,学会如何逻辑地论证自己的观点,甚至跟着老师学习他的述学语言。学会自己导师的治学路数后,再根据专业方向和个人兴趣转益多师。经由研究自己导师,来掌握他治学的“看家本领”,看来邓天玉博士研究生阶段的入门很正。

当然,不是所有导师都有自己的治学路数,也不是每个导师都“值得”模仿,更不是每个导师都“可以”模仿。不妨以诗坛上的李白与杜甫为例,宋人说“少陵诗法如孙吴,李白诗法如李广”李广用兵如神却不著痕迹;孙吴著有兵书让人有法可依。学者也是如此,从学术个性上讲,有些学者以才华取胜,有些学者以功力见长,有些学者则才情与功力兼备;从学术实绩来看,有些学者一生“但开风气”,有些学者能解决学术难题,有些学者取得了令人仰慕的学术成就,有些学者则创建了可重复操作的学术范式。凭才华和直觉做学问的老师,让人佩服却难以仿效,有些漂亮的论文论著,他本人也可能不知是如何“弄出来”的,这种“无法之法”他人更不可琢磨。那些功力深湛又兼具才情的学者,往往能取得过人的成就,又善于总结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法,或者能归纳出一套可供操作的学术范式,这一类学者特别值得我们研究。

邢福义先生就属于后一类学者——他作出的学术成就令人惊叹,他留下的治学方法让人受益。一生能出一两本专著,能写几篇有见地的文章,就可能成为小有成就的学者甚至学术名家,只有提出了许多理论命题,归纳出了许多学术规律,解决了不少学术难题,这才可能成为学术大家。邢先生一生不仅著作等身,而且在本专业领域留下了一大串“邢氏理论”:“小句中枢说”、“句管控”、“两个三角”、“三个充分”、“动词核心、名词赋格”、“主观视点”、“语表趋简,语义兼容”、“词性判定法”等等。这些理论有些已成学界定论,有些引起学界持续的热烈争论;已成定论的观点固然是大家共享的精神财富,引起争论的观点同样也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如此之多的“邢氏理论”,表明邢先生具有极大的学术原创性。那么,什么是形成“邢氏理论”的内在机制?什么是驱动邢先生进行学术创造的深层动因?

我们又得回到邓天玉的专著《邢福义为学路》中来寻找答案。

单凭才气也可能把文章写得非常巧妙,但要想把学问做深做大做出气象,在才气之外还必须有锲而不舍的毅力,必须有正确的治学态度和独到的治学方法。由于邢先生是杰出的语言学家,又是写文章的高手,他的治学方法都凝练为生动警策的名言,全然不是那种干巴巴的说教。他许多浅显活泼的“邢氏警句”,蕴含着深刻丰富的治学义理。这里从《邢福义为学路》中拈出几则治学名言与大家分享——

“抬头是山,路在脚下”。这八个字包含了理想与行动、目标与干劲的内在张力。“抬头是山”的“山”,既可解释成相对模糊的事业理想,也可指实为比较具体的学术目标。上句强调任何一个立志向学的人,都应树立崇高的学术理想,确立自己远大的学术目标。眼中无山的人怎么可能去奋力爬山?胸无大志的人怎么可能刻苦努力?要是年轻时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杜甫怎么可能成就他后来“集大成诗人”的伟业?司马光也认为及早确立人生目标至关重要:“夫射者必志于的,志于的而不中者有矣,未有不志于的而中者也。”“抬头”无“山”便没有方向感,没有方向感人生便无着力点。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心无旁骛则事半功倍。下句“路在脚下”强调必须从零起步,坚定地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目标迈进。求学者多如牛毛,学成者却少如麟角。很多学生虽然能抬头见“山”,但学术的“无限风光在险峰”,他们既没有登山的决心,也没有探险的勇气,有的未曾起步,有的半途而返,能在险峰绝顶上领略学术“无限风光”的人毕竟是少数。2013年9月全校新生开学典礼演上我做了题为《一切皆有可能》的演讲,邓天玉在该著中摘引了我演讲辞中的一段话:“同学们应该有自己的梦想,有了梦想我们才会满怀希望,有了梦想我们心中才会洒满阳光。但仅有梦想还远远不够,如果没有相应的拼劲、毅力、恒心,如果没有付出持续的努力,没有流下拼搏的汗水,没有流下痛苦的泪,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艰辛,任何梦想都将成为昙花一现的空想,人生的美梦将成为折磨我们的噩梦。”邢老师只用八个字就阐明了理想与行动的关系,它早已成了语言学系的系训,成了许多学子求学的座右铭。

“猪往前拱,鸡往后扒”。这八字不知是中国乡村的常用俗语,还是来源于他对生活现象的观察,邢老师将它用于治学真让人受用无穷。此八字诀的内涵可分几个层次来阐述:首先,要了解自己的所长和所短,再来学会如何扬长避短。“知道”自己的嘴长,猪吃食便用嘴朝前拱;“知道”自己的爪利,鸡觅食便用爪往后扒——猪和鸡都“懂得”用其所长,所以它们都能各得其所。古代学者早就明白人的能力“鲜能备善”,有人长于考证,有人长于思辨,有人善于归纳,有人善于演绎,有人直觉敏锐,有人记忆惊人,只有极少智者才能淹有众长。清人章学诚在《答沈枫墀论学书》中说:“人生难得全才,得于天者必有所近,学者不自见也。博览以验其趣之所入,习试以求其性之所安,旁通以究其量之所至,是亦足以进乎道矣。”大多数学者都是才智普通的中人,大多数大学问都出自才智普通的学者之手。俗话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章氏告诉我们要用其所长就必须识其所长,经由“博览”、“习试”和“旁通”等方法来不断试错,是一个学者认识自我的不二法门。其次,此八字诀强调学者既要自信自立,又不能自满自夸。在学术分科越来越细的今天,只要能将自己某一长处发挥到极致,你就能成为某一领域的顶尖专家,长于文献考辨的学者不用在长于思辨的人面前自卑,猪朝前拱能填饱肚皮,鸡往后扒也不会饿死,战场上长枪短剑都能致敌于死地。章学诚在《又答沈枫墀论学书》中形象地说:“居布帛者不必与知米粟,市陶冶者不必愧无金珠。”卖布匹的商店里没有米粮,卖陶器的商店没有金珠,店主不必因此而抱愧。另一方面又不能以己之长轻人之短,鸡不得嘲笑“猪朝前拱”的样子丑陋,猪也不能挖苦“鸡往后扒”的方法笨拙。最后,此八字诀强调向别人学习时不能丧失自我,做学问更不能在时代大潮中趋时跟风,任何环境中都要能坚守自己,因此,他不断告诫学生要“自己走路,走自己的路”。看一个学者是否能独自成家,一是要看他是否形成了自己的学术个性,二是要看他是否提出了自己的学术问题。有些人一生都是在用别人的语言,用别人的方法,解答别人提出的问题,我把这类人称为“学术打工者”。还有些人一生都是在为长官意志作辩护,为上面的各种政策唱赞歌,这类人根本就没有资格称为“学者”。

“年年岁岁,春夏秋冬”。这平实的八个字是邢先生成就学术大业的得力处。治学数十年来,邢先生没有休息日,没有寒暑假,《楚天金报》记者称他是“360天从不休息的勇士”。做学问没有聪明当然不行,但是单凭聪明更不能行。有些学者卖弄小聪明投机取巧,不断改变专业方向,不断玩弄新的花样,邢先生轻蔑地把这些家伙称为东跳西窜的“流寇”。他说做学问先要打下厚实的基础,再沉潜下去咬住问题不放,“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难,都必须严格执行自己写下的研究计划”。他从来不到外面吃饭应酬,更不到娱乐场所消费享受,把分分秒秒都用于自己的学术事业。别人从事学术研究是为了生活,他的整个生活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就我所知,华中师范大学老一代学者中有两位先生最守作息规律,一位是已故的国学大师张舜徽先生,一位是健在的语言学泰斗邢福义先生。张先生每天凌晨都“闻鸡而起”,他在《八十自叙》中说:“余之一生,自强不息,若驽马之耐劳,如贞松之后凋。”邢先生不仅每天早晨准时起床,一日三餐也要准时开饭,每天傍晚晚餐后必准时散步。据说康德当年每天傍晚散步极其准时,以至于邻居以他散步到窗下的时间来校对自家钟表。邢先生作息之规律庶几近之。《荀子·修身》篇说:“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其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人不远矣。”过人的毅力,过人的付出,才有邢先生今天过人的成就。

“文章九字诀”:“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邢先生以这九字诀律人,更以这九字诀律己。大家一看就明白这九字诀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时下许多人写论文端起架子来故作高深,不时镶钳一些花哨新名词卖弄学问,像是存心要让别人“看不懂”,这就是苏轼所说的“以艰深文浅陋”。邢先生的学术论文明晰、清通、谨严、精审,不少文章是述学的典范之作。初读邢先生文章很可能顺着意思轻轻滑过,意识不到自己读到了上好的文章,掩卷之后才能品咂出无穷妙处。他有些论文看起来好像一挥而就,事实上经过了作者的百炼千锤,如发在《中国语文》上的那篇《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他从写作初稿到反复推敲花了12年才最后定稿,真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现在大学的管理体制有时逼良为娼,很多人“文章初成不留夜”,匆匆写出,匆匆发表,匆匆过时,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些文章连作者自己也不会相信,又怎么要别人“信得过”呢?连“信得过”都是个疑问,“用得上”就更是无从谈起。顾炎武一生不徒作“无用之文”,邢先生要求文章“用得上”是对这一优良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邢先生很多治学理念都发人深省,如,“大器早成”挑战“大器晚成”的成说,“边积边发”一反“厚积薄发”的旧规;又如,“师法别人,更要师法自己”之独辟蹊径,“治学之道,学风先导”之推陈出新。《邢福义为学路》一书虽难免这样那样的遗憾,但它可以说是邢先生治学箴言的“百宝箱”,随便翻开哪一章都保你能满载而归。

邓天玉把自己第一本专著名为《邢福义为学路》,书名恰如全书行文那样平易朴实。作者大学阶段曾是我的学生,转眼之间她又从我的老师邢福义先生门下博士毕业她送来的这本刚刚出版的博士论文,既让我从自己老师那儿学到了要如何当“先生”,也让我从自己学生这里学到了要如何当“学生”。邢福义先生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学生超过自己”。应当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我们才不会辜负邢先生的期望——成为学术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呢?在治学这条艰难崎岖的道路上,求学者先应一步一趋地“跟着”自己的老师走,以期得到老师治学的真传;再踏踏实实地“沿着”自己的老师走,把老师开创的学术道路向前拓展;最后坚定不移地“接着”自己的老师走,让老师的学术成就成为自己学术征程的起点,让老师的治学方法不断得到完善,让老师的治学精神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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