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稳

1.

30多年前我在茂名读书的时候，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也不知道怎么做，有很多的东西没有吃也不知道有哪些东西，有很多的话没有说也不知道向谁说。有些是听说过而没有践行过，比方说海鲜与芒果；有些是做过而没有做成，比方说给女孩递条子；有些是有认识有条件做而没有做，比方说入党。然而，有一件事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那便是——茂名的年例。

茂名年例发源于N多年前，然而我却毫无所知，恐怕得归因于年例流行于乡间民俗。囿于校园的我们只知道读圣贤书说老实话做规矩事而无涉及。那时，于我和绝大多数外地来此读书的人来讲，茂名河粉的名声远盛于荔枝更盛于年例。

随着毕业分配远走边疆，“年例”和茂名其他很多的存在，还来不及认识就渐行渐远了。

2.

我是前年才开始听说“年例”的，那是我调动过来在这里工作生活以后。

第一次听说“年例”，居然听成了“年历”，还以为是家里挂的挂历。因为要在此安家而装修房屋，装修期较长，涉及电工、水工、木工、油漆工、电焊工等多位装修师傅，他们时常跟我请假说——“明天我家里做‘年例’”或“某某家里今天做‘年例’不能来”或“明天我要参加一个‘年例’”或“过几天接着有几个‘年例’”。我开始纳闷了——怎么这些人都会制作年历？像天津杨柳青的年画一样？人人都是这方面的高手，时常会有商家来找他们要货?

后来一位力邀我调动过来的领导朋友约我一起晚上参加一个“年例”，我才知道这“年例”原来是个饭局。

但是，如果简单地认为茂名的“年例”为一场饭局，那就大错特错了，轻则表现出自己没文化，伤害主人的心，重则伤害地区人民的感情。在茂名有“‘年例’大过年”之说。

触发我写此文的动机缘于今年的元宵夜。由于去年与几家买了房，商家邀我们几家到吴川的海边去参加据说有500围的年例活动，老婆被几家人请走了，我则在家里接打元宵节互致电话。是夜，彻夜的鞭炮、礼花弹与铳爆响的声音，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连续不断地从远方传来，拂晓才消散。这正是正月十五“乡民祭社”，“游人达曙”“鸣钲击鼓，喧沸竟夕”。我虽没有现场领教其喧沸，但年例的热闹场面历史可鉴。

3.

说“茂名年例”可以，但为什么不能称“湛江年例”“粤西年例”或其他诸地年例？这是因为有文字记载的“茂名年例”可追溯到清朝早中期，“乡人傩，沿门逐鬼，唱土歌，谓之‘年例’”的记载遍布《高州府志》《茂名县志》《信宜县志》《电白县志》《化州县志》。

“湛江”——一个富有诗意的名称，诞生于抗战胜利之后，不仅其名称形成的历史没有“茂名”悠久，就连所要表达的内容也都不是“年例”。在湛江市，雷州人把这种活动称之为“游人”或元宵，徐闻则称“上军坡”或“游神”，而廉江则叫“游神”或“游花街”，只有湛江市区和遂溪县、吴川市称之为年例，但主要还是叫元宵活动。历史上，茂名归属桂林郡治，而湛江辖地则归属象郡治。冼太夫人时期辖治统一。

据调查：年例活动在茂名、湛江、阳江、云浮等粤西地区盛行。肇庆及与粤西人文相通、语言相同的广西北流、北海、合浦等地的一些乡镇也有每年举办年例的，但是并不常见且只有相应的祭神活动（姚雪兰，2011）

4.

茂名的年例，年复一年，年年一样，已成惯例。日期、内容、流程、时间长短一样，已形成年例时间表，便于管理与联系。

在很多民众心里，正年例的首要事务是尽心尽力招待好现世的客人，神灵及宗族集体事务可以暂且放在次要的位置。因为现在的年例已经衍化为，除了经典程序，就是家家大摆筵席、大宴宾客，多少有些攀阔比贵、明争暗斗的成分。

茂名各地举办年例的具体时间各不相同，一般一个村庄同为一天，少数两天。但大多集中在农历正月、二月份。也有一些“翻秋”年例在秋收后的一个月举行。一些血缘、亲缘、业缘关系广泛的，家庭殷实、好客、临时兴起者，一年之中可做两个或多个年例。因此，从农历三月至腊月，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办年例。所以，茂名的年例实则每个月都有。

年例节时间不同于元宵节的起因，有一说是因为人们为了祭奠冼太夫人的生日（十一月二十四）和冼夫人忌日（正月十七）而错开元宵节形成的。冼太夫人是南朝末、隋朝初人，名冼英，岭南俚族的女首领，因其在岭南平定叛乱、在百越族废除奴隶制、促进汉俚民族融合，得到岭南百姓的拥护和爱戴，被称为岭南圣母，流芳后世。据说电白县（现改为茂名市电白区）霞洞镇就是冼夫人孙辈唐时聚居地，一年中就有两次“年例”皆因为冼太夫人。

冼太夫人生于古高凉县（后改高州），隋朝加封“谯国夫人”爵位，去世后被追谥为“诚敬夫人”。后人以此为荣，分别在茂名、阳江、高州、湛江等冼太夫人活动地建有大量的冼太庙，形成初一、十五庙拜冼太，冼太生日祭日过年例的传统而流承下来。所以，现在年例习俗只在粤西地区兴盛，是有历史痕迹可资的。

及至年例，“远村近郭皆延巫师，设醮于就地之庙，奉庙神遍入民家，以期去厄消灾，谓之‘保安’”，这是清朝时期茂名人办年例写照。然而，很多庙神却非冼太夫人。据统计，在粤西地区，除冼太夫人庙外，分别还有：武帝庙、关岳庙、伏波庙、药王庙、神农古庙、天后宫、康王庙、崇德祠、三忠祠、张惠二公祠、秦公祠、姜公祠、陈勇烈公祠、东岳庙、五岳庙、土地庙、元坛庙、金轮庙、华光庙、金花庙、文昌阁、洪圣庙、龙母庙、龙女庙、龙神庙等，明显表现出不同庙宇分别由不同传说中的神灵与不同时期英雄豪杰镇守的迹象。所以，年例起源于冼太夫人依据尚存不足。

5.

康熙《高州府志》（十六卷·乾隆己卯署藏版，第四卷）记载：“至是月（二月），乡人傩，沿门逐鬼，唱土歌，谓之年例”

嘉庆《茂名县志》卷十七·风俗：“自是（腊月）至二、三月，里祠设醮，遂奉神沿门逐鬼，谓之‘做年例’。列炬张灯，鸣钲击鼓，喧沸若狂，信夫!古礼而近于戏矣。”

道光《电白县志》（卷四·舆地一·风俗）记：“元旦恭贺，曰‘拜年’，家设糕果祭神，曰‘供养’，或悬先像，设糕果礼拜。是日，不杀牲，多食素，三日内不市。各乡行春傩礼演戏，曰‘做年例’”。

光绪《高州府志》卷六·舆地六·风俗：“二月祭社…，民间多建平安醮，…乡人傩，沿门逐鬼，唱土歌，谓之‘年例’”。

光绪《信宜县志》（己丑年重修本，第一卷）：“于是月，乡人傩，名曰‘拜年’，放花炮，张花灯，以拾炮送灯为生男之兆”。

光绪《化州县志》记载：“自光绪七年后，踵事增毕，诸神出游，以三夜而毕。将余费于觐光门外沙洲搭厂为宴席之地，略如京都戏院式，张灯演戏，纸醉金迷…。”

从史料记载可以看出，茂名年例活动里祭神祭祖驱鬼的色彩更重，尤其是傩戏一直延续。缺少亲朋友人“睇年例”的内涵，而现今流行的筵席待客程序则明显是后加的。据《化州志》资料考证，年例设宴款待是清光绪年间事，这时年例由初十至月底改为三天三夜，增加了将余费制作宴席、设戏院演戏等，而且宴席也只是共同组织的，款待的也只是参加本次活动的人员。

6.

前文已经述及南北朝时在岭南百越族尚存在着奴隶制，表明岭南百越人“开化”较晚。也说明秦始皇在33年（公元前279年）统一岭南后，所实行的以中原人为圈子的“县”治和以百越族群居的“道”治制度还存在有奴隶问题，究其原因，乃“以其故俗治”的道治使然。这一制度一直持续到公元557年左右，由冼太夫人革除。

秦始皇统一岭南后，在北方修筑长城用以抵御外敌的同时，在南方则是有计划成规模分四次向岭南进行了移民用以开疆拓土。始皇在岭南建立郡县制，设南海郡、桂林郡、象郡。茂名与肇庆、梧州、柳州、桂林等均属桂林郡。始皇在内地移民较多的地方设县，在百越族各土著民族聚居的地区设道，“且以其故俗治”。不仅百越族的故俗中有奴隶制的可以继续实行，如果有年例风俗活动的一样可以照旧举办，这是治国方略体现，为年例的延续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秦以前，百越人或“火耕而水耨（nòu）”或“以渔猎山伐为业”，只有稻谷收成，没有其他粮食可食。岭南的农业尚处在粗耕阶段，铁器和其他很多粮种都是中原人来后植入，耕牛与农具也都是在秦始皇统一岭南后才有。

“水耨”说明了土地与水稻的重要，也在逻辑上维系了年例活动中的祭祀部分。一些坡地因难于蓄水而无法用水来除草，因而无法获得水稻的收成。所以，人们每年都希望通过祭社——拜土地神、祭稷——拜谷神，祈求来年土地不被冲毁、雨水充沛，并且能够获得稻谷的好收成。这种愿望与活动具有普遍性，全世界都成立。

“水耨”也使我明白了历史上称“雷州半岛”及其他很多南海边之地为“蛮荒之地”的缘由，因为坡地无法蓄水、山地易患水土流失，而先民只善“水耨”，大量的土地皆被撂荒。这种状况在宋朝仍然保持着，章惇之流将苏东坡之弟苏辙（字子由）以“雷”中有“由”之理流放到雷州半岛，实则因为雷州蛮荒。

岭南百越人部落社会，互不统属，只以血缘氏族为单位分布聚居各洞落。这一点还可由广东地名考古中多以“洞、板、古、都、思”等字表示村寨的现象可见。

蛮荒之地的各部落民众由朝廷划定的“道”和指定的“道公”开展活动。祭祀活动可能就是一个道一年中唯一的重要风俗活动，诚然该由道公主持。一个道管辖着好多村寨，不同村寨有着不同的神祖与诉求，道公只能隔天一村寨地进行，便形成了岭南百越人不同村寨不同日子进行祭祀的序曲。

7.

行文至此，我想推出的是关于年例活动中频繁可见的“傩”（nuó）与“醮”（jiào）中所摆的“鸡”。

我想，“傩”与“鸡”应该是存在于茂名年例活动中的密码，是反映年例历史之源的DNA。

资料显示，傩是一种神秘而又古老的原始祭礼，是体现地方特色的文化特征。傩文化主要分布在湖南、江西、河北、重庆、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现在看来需要添加上粤西、桂东。很难说至今一些太平洋岛国、以及北美印第安人中尚存的部分仪式不属于傩。

傩又被称为跳傩、傩舞、傩戏。由戴柳木面具的演员扮演传说中的傩神来驱鬼逐疫，演傩者用反复的、大幅度的程式动作舞蹈，吓唬鬼蜮，确保民众来年平安、丰收。相传，在我国商周时就有了傩。因此，《周礼》傩的文字记载，可作为年例傩之始凭证。

鸡是岭南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日常餐桌离不开，很多地名都包含了鸡。年例摆醮主题离不开鸡，年例筵席最为重要的也是鸡。粤西自古就有无鸡不成宴之说。

古为何时？

与猪、牛、羊等被人类驯化的历史大约在10000年前相比，鸡被驯化相对较晚约有8000年，所以，几乎可以推论，是由于秦始皇向岭南移民，岭南才有了鸡。此前，岭南百越人视鸡为神鸟，只要捕捉到了这种鸟，都要献给神、献给皇上、献给祖宗、献给主宰。最早汉文字说到越人给周成王献雉的故事就是这么回事。

鉴于周史中提到越裳人不远千里给周成王贡献瑞鸟白雉的故事，穷奢极欲贪求奇珍异宝的秦始皇，要的可不仅仅是什么鸟，他更要征服这产鸟的地方。于是开凿了灵渠，统一了岭南。随着家禽、牲畜的引进，岭南百越人也有了可以随见的鸡。但崇拜野鸡仍然根植于百越人心灵。

鸡崇拜是百越人进入农耕社会以后对雉崇拜的继续，这一点从遍布广东各地的地名可见一斑。高州有谢鸡、鸡岭、鸡冠项，…；电白有鸡地、鸡打港、放鸡岛，…；信宜有白鸡，鸡坑、鸡长塘，…；化州有那鸡、鸡母田、鸡罩岭，…。

在祭祀演傩占卜献供活动中，百越人献“鸡”该是天经地义。所以，以鸡摆醮、以鸡占卜、以鸡宴宾成为茂名年例活动的主题，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朝。

8.

茂名年例活动内容包括：请出庙神—锣鼓开道—逐家驱邪逐魅—搜出草鬼装船—打醮酬神—执杯珓祈福—烧鬼船送鬼—请神归庙。伴随这一程序，有演戏、猜谜、卡拉OK、舞狮、舞龙、燃放鞭炮、礼花弹等等，通宵达旦。

与祭祀社稷一样，驱鬼逐疫也是原始初民的一种精神寄托，年例活动含此两项自不必说。

岭南自古多瘴气，素有“瘴乡”之称，很难说二苏被章惇之流流放岭南不包含使患瘴之祸心。据资料显示，岭南“水土温暑”“湿热蒸郁”“瘟疫频发”“祸害无穷”“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发为瘴疾”。瘴疾有“冷瘴”“热瘴”之分，打摆子谓之“冷瘴”，只发烧谓之“热瘴”，冷瘴未必死，热瘴久必死。瘴者，疟疾也。在先民的眼里，瘴来，鬼至也。所以，年例活动在祭神祖的同时驱鬼，祈望丰收的同时达到神人共力逐疫的双重目的。

在数千年的流传过程中，随着民族间的交往，各种活动相互交融对方诸多文化艺术因素，逐步演进到年例中包括联、谜、诗、歌、乐、舞、戏等的活动内容。

从化州县志可见，随着晚清对年例活动的“踵事增毕”，及“宴席”“戏院”“三夜”等引入和调整，年例活动的可睇性、可食性增强。人们由“做年例”到邀请血亲、姻亲、缘亲、朋亲来“睇年例”，再到招待友人“食年例”，逐步形成年例文化一条龙现象。

清史记载中尚存于茂名年例中的傩，现在已经很难觅踪了。世代的更迭，尤其是破四旧立新风运动，早将这一迷信色彩隆重的文化遗存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傩戏中驱鬼逐疫的思想还是被传承下来。

由古礼傩舞到如今狮舞、演傩到演戏、傩戏到游戏、再到卡拉OK、涉黄表演，年例已形成人神共娱、礼戏共存的节庆活动。甚至有将高考大学录取通知书内容纳入活动的。茂名的年例在保存传统精髓的同时，大大发展了年例，体现了年例文化的有机性。

9.

很难说傩戏是由中原传至岭南还是由岭南经楚人传至内地，若为前者则年例活动最早历史可以追溯至周朝，若为后者，年例最早历史也许更早。破四旧运动对年例中演傩习俗形成致命冲击，建议政府倡导今后年例活动回复傩戏成分，毕竟傩文化已进入需要保护阶段。

年例活动同村同日、不同寨不同时的风俗，最早可溯至秦始皇33年统一岭南后实行的“以其故俗治”的道治。年例活动中最忙的人是“道公”，“道公”的“档期”安排使其治下的村寨出现年例日期分异。年例属于故俗之一，不同于《吕氏春秋》所述春节，所以，在道公看来，故俗年例大于外族春节，故粤西人认为年例大过年。元宵节是汉代以后的事，比春节晚故不在年例话下。

从年例“打醮”献鸡看，这一活动最早历史可以追溯至秦朝。表明茂名年例在秦时得到了一次大的改进。

隋朝粤西人为祭祀冼太夫人，将年例次数加以扩充至一年两次有例可鉴。但说年例由祭祀冼夫人发展而来及年例由元宵节衍化而来的说法则不值得采信。说茂名年例“一便于亲朋戚友互相探访，二便于互相欣赏节目，三可以延长人们节日的娱乐时间”也没有依据。

晚清才将年例活动缩短至3夜，是对年例活动结构的一次巨大改良。早先的做年例不包含筵席迎宾，年例设宴最早起源于清代晚期光绪年间，当时也只是将活动没有用完的余费设宴招待参与活动者。家家做年例宴请宾客的现象应属于当代经济条件变好了的情况。

茂名年例在继承传统文化精髓的同时，不断与时俱进，值得发扬光大。

傩面具

傩舞

白斩鸡

献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