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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障:《红楼梦》的儒佛冲突、翻译难关和跨文化解读

已有 484 次阅读 2024-4-12 08:43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烦恼障:《红楼梦》的儒佛冲突、翻译难关和跨文化解读

 

推荐洪 黄安年的博客/202404月12日发布,第34537篇)

【按:这里推荐的是我国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红楼梦研究专家洪涛撰写的学术论文: 烦恼障:《红楼梦》的儒佛冲突、翻译难关和跨文化解读,原载《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2辑第49-80页。感谢本期责编王慧博士惠寄洪涛文Word版。

今晨看到洪涛君发来电邮:

二位好久無問安, 料一切均OK. 

拙文一篇引了些詩篇碰巧其中有“征帆”二字点擊下面的鏈接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1OTQ1MjAzOA==&mid=2247537368&idx=1&sn=db9bc8c9b00e567324b548c0b2fad93b&chksm=ebdb736fb9ad81fff83880c34eb7565253b301b189d2b5884938515bd16e318a0f63aac407ab&scene=132&exptype=timeline_recommend_article_extendread_samebiz&show_related_article=1&subscene=0&scene=132#wechat_redirect

(按: 征帆其人, 似為呂老一位忘年交? )

(黄按鏈接:洪涛: 李白绝句表达了什么?——谈关键词的解释和翻译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二)原创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4-04-02 07:04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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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障:《红楼梦》的儒佛冲突、翻译难关和跨文化解读

 

 

内容提要:《红楼梦》多次写人物情绪激动,行为决绝,贾政、柳湘莲和金鸳鸯的故事中都有断发情节。古人不轻言落发,这是汉文化中的孝道使然(儒家)。《红楼梦》中“烦恼丝”和“烦恼鬓毛”等说法缘自佛教观念,剃去“烦恼丝”有特定的象征意义。这类跨文化解读的难点,令一些国外学者(尤其翻译家)应对失措。贾宝玉的心灵发展历程与最终结局也值得思考。我们还将探讨个别译者面对文化难题时怎样避重就轻,西方学者为达到跨文化解读的效果使用了什么策略。

关键词跨文化解读 佛教 儒家孝道  翻译策略 合理化

 

引  言

 

     《红楼梦》故事颇有佛家色彩。书中“色”“空”等佛家观念,世人讨论已多,这里不必细表。[i] 然而,与佛教相关的“烦恼”“烦恼丝”“落发”却很少受到关注。

    《红楼梦》中的“烦恼丝”情节涉及贾政、柳湘莲和金鸳鸯等人。[ii] 第三十三回,贾政认定贾宝玉行为荒唐至极,激动之下,扬言要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出家了结。《红楼梦》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将“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道士去了。《红楼梦》第四十六回,鸳鸯抗拒逼婚,她反抗的形式是誓言不嫁,而且当众剪发。[iii]

  主角贾宝玉最终“光着头”向贾政拜别出家。[iv] 韦政通19292018认为:“宝玉心灵发展的过程,实与释迦牟尼的历程相似,这是这部书所以深厚的一个重要基础。”[v]

    笔者注意到 “烦恼丝”和“落发”都与佛教相关。佛教要籍《大般涅经》提到“二种落”:

 

婆罗门言:“世尊,我今闻法,已得正见。今当归依佛法僧宝,唯愿大慈听我出家。”尔时,世尊告憍陈如:“汝当为是阇提首那,剃除须发,听其出家。”时憍陈如即受佛敕,为其剃发。即下手时有二种落:一者须发,二者烦恼。即于坐处得阿罗汉果。[vi]

 

消除烦恼”是一般佛教徒的修行目标。上引经文说“二种落:一者须发,二者烦恼”,须发与烦恼,一实一虚,何以两者被相提并论?下文将略加探讨。笔者讨论的具体问题还包括:

  一、佛家的“烦恼”有哪些内涵?“烦恼鬓毛”是什么意思?头发和烦恼,有必然的关系吗?二、中国传统文化怎样对待“身体发肤”?落发有什么重要意义?“髠刑”是怎么一回事?三、《红楼梦》中“烦恼”“烦恼丝”“烦恼鬓毛”等语,中外学者怎样解读、怎样翻译?[vii]

上面这些问题涉及佛教文化和儒家孝道,也造成跨文化解读的难题。

 

一、佛教文化与“烦恼”

  印度的苦行者(sadhu)往往蓄发不剃。[viii] 悉达多王子(后来的释迦牟尼)曾经寄望苦行可以悟道,可是,他实践苦行六年都无法悟道解脱。[ix] 他知道继续执着苦行势必徒劳无功,于是,他放弃了苦行。[x]

  佛弟子舍利子原是苦行外道。《大唐西域记》卷九记载,舍利子(又称为舍利弗)既至佛所,请入法中。世尊告曰:“善来比丘。净修梵行。得离苦际。”闻是语时,须发落,俗裳变。[xi] 苦行外道皈依世尊,马上“须发落”,如此神异,所写恐怕只能视为文学描写,未必是史实。[xii]

  梵文“烦恼”klesha/kleśa)与“头发”(keśa)拼写和发音都相近,因此,古人或以除去 keśa 来象征除去 klesha? [xiii]

烦恼”一词,现在是汉文佛书和中土佛徒的常用词,但是,先秦两汉的典籍中还没有出现“烦恼”。[xiv]

烦恼”这词是在哪本书中首先出现的?《妙法莲华经》鸠摩罗什344413译本:“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xv] 此外,《维摩诘所说经》记载:“一切烦恼,为如来种。”[xvi] 这就是说,人先有烦恼才会去修持,以期证入如来境地。

以下,我们检讨其他佛经怎样说。

  大般经》记载:“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断无量亿诸烦恼结,即得成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xvii] 这里说要断烦恼结。

大般经》反复宣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其意为:佛性为众生本有,因受“客尘”烦恼所障蔽而成“识藏”,佛法就是要复得清净的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红楼梦》中贾政说的“干净”,与“清净”同义。 

烦恼,是指什么?世亲(Vasubandhu4世纪在世)《唯识三十论颂》卷一说:“烦恼,谓贪、瞋、痴、慢、疑、恶见。”[xviii]

玄奘602664编译之《成唯识论》有“四根本烦恼”:我痴、我见、我慢、我疑。《成唯识论》卷四记载“此四常起扰浊内心,令外转识恒成杂染,有情由此生死轮回不能出离,故名烦恼。”[xix] 简言之,就是心神恼乱,内心不能平静。

  烦恼,梵语是 klesha(或者 kleśa),义为“染污”“毒”,佛教特指“心灵的染污”[xx] 烦恼可致众生不得解脱,阻碍修行,因此,佛家有所谓“烦恼障(梵语:kleśāvarana)。[xxi]

  隋代佛教天台宗智顗(538597)《六妙法门》提及“十使”,他说:“烦恼障,即三毒、十使等诸烦恼也。”[xxii] 按:十使,是指贪、瞋、痴、慢、疑、见(见指恶见,也就是:有身见、边执见、邪见、见取见、戒禁取见)。[xxiii]智顗所说的“十使”,与《唯识三十颂》所说烦恼义项相同,只是智顗所说之“恶见”又细分为五项。

  至于心是否本净这问题,有不同的说法。上座部佛教 (sthaviravāda)认为心性非本清净,染心不能解脱。大众部(mahāsavghika)则主张心性本净,人人有解脱的可能。[xxiv]

  凡夫的心识受到杂染,因此有业、惑、苦(这即是三种杂染),受到障碍;圣者的智境则不受杂染,离诸障碍,这个智境便是如来藏了。受贪瞋痴污染,这种病态心理即名为阿赖耶识。[xxv]

  简言之,“烦恼”至少包含了佛教所说的“三毒”(贪瞋痴)。[xxvi] 

 

二、中国历史上的“烦恼”“烦恼障”

  鸠摩罗什的多个汉译本流行于中土,他笔下的翻译用语成为汉语世界的常用语,例如:“烦恼”这个词就见于唐代诗歌。唐代德宗至昭宗年间寒山写道:“鹿生深林中,饮水而食草。伸脚树下眠,可怜无烦恼。系之在华堂,肴膳极肥好。终日不肯尝,形容转枯槁。[xxvii] 这首诗说的是:鹿如果依其本性而生活,则能自在无烦恼;如果为人所困,那么人为的环境极好也会造成苦恼和伤害。

  烦恼会导致人做出错误的行为,使众生不得解脱,这种障碍就称作烦恼障(梵语:kleśāvarana)。寒山诗也提到要破烦恼:“寒山有裸虫,身白而头黑。手把两卷书,一道将一德。住不安釜灶,行不赍衣裓。常持智慧剑,拟破烦恼贼。”[xxviii] 烦恼贼”是修辞上的拟人格:将烦恼看成是侵犯修行者的贼人。这首诗的大意是:在寒山,住着一个人(裸虫,指没有财产的人),他有白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他拿在手里的是老子的《道德经》。他安住时,不关心锅灶;他远行时,无心于携带衣食。他常持智慧之剑,破烦恼贼的侵扰。这其实就是断烦恼。我们再看:“……菩提即烦恼, 尽令无有余。”[xxix] 菩提即烦恼”,禅宗要籍《六祖坛经》第二篇中作“烦恼即菩提”。Paul Rouzer 解说:修行之人以“菩提”为目标,那么,如何达到目标就成为修行人的烦恼。

  除了以上三首之外,寒山还有以下诗句写了“烦恼”:“唯赍一宿粮,去岸三千里。烦恼从何生,愁哉缘苦起。”“总为求衣食,令心生烦恼。扰扰百千年,去来三恶道。”[xxx] 诗行所写都是为求衣服食物等日常生活实事而烦恼。比较抽象的说理有:“痴属根本业,无明烦恼坑。轮回几许劫,只为造迷盲。”[xxxi] 痴”“迷”“业”“无明”“烦恼”都是佛教观念。   我们可以想象到以下这种情况:起初,僧人较常使用“烦恼”一词,因为僧人常读佛经,而“烦恼”源出于佛经汉译本。后来,“烦恼”流传开来。

  寒山之外,僧人皎然(720804)《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写喝茶的好处胜于喝酒,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xxxii]此物”指茶。茶水可解烦恼也许未有科学依据,然而,茶水和喝茶的过程可以是一种趋向精神胜利的中介(vehicle)。

  皎然和陆羽(733804)过从甚密。陆羽的《茶经》主要是中国僧人种茶、制茶、烹茶、饮茶生活经验的总结。僧人相信茶道有助禅道。[xxxiii]

中唐白居易(772846)《兴果上人殁时题此诀别兼简二林僧社》描写:“本结菩提香火社,为嫌烦恼电泡身。不须惆怅从师去,先请西方作主人。”[xxxiv] 所谓“电泡”当指闪电和泡沫,可能是出自《金刚经》。[xxxv] 白居易这首诗,是他被贬在江州年间写的。[xxxvi]  

三、“烦恼”超出纯宗教语境的实例

  北宋刘一止(10781161)作《喜迁莺・晓行》,当时他年过半百,应诏复官,感到前途茫茫,词的上阙紧贴晓行主题,记叙了破晓之景,行路之况;下阕想象别后之情,抒发了漂泊伤怀和思念烦恼: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xxxvii]刘一止当时以此词作获得“刘晓行”之美誉。

  南宋初期“词坛双璧”之一张元10911161)作《渔家傲・题玄真子图》,是一首题画词,也提及“烦恼”:“……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xxxviii] 词的上片,着重写景,意境优美。最后,叙述者冷对城市的繁华与喧闹,心想:若就在这江湖之中终老,又怎么会去招惹世俗上的烦恼呢?

  烦恼”在小说中更是常见。明代小说《西游记》第五十七回描写魔王青牛精使出太上老君的金刚琢将孙悟空等人的兵器全套了去,众天兵天将都因此垂头丧气,孙悟空却在旁边笑,把哪咤惹恼了。哪咤恨道:“这大圣甚不成人。我等折兵败阵,十分烦恼,都只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说烦恼,终然我老孙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xxxix] 双方都在说自己烦恼。

  在《金瓶梅》之中,“烦恼”成为问候语,例如,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后,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xl]

  《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对陈经济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每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家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还不大十分历练。”[xli] 以上二例,都是向亡者家属道烦恼。[xlii]

  刘一止、张元干、吴承恩、笑笑生笔下所写的,都与宗教说理无关。由此可见,“烦恼”渐渐成为日常世俗生活中的用语。

到了今天“烦恼”被用得俗了(secularization), 可能已经没有天台智者大师所说的那许多内涵,例如《少年维特之烦恼》(德语: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的“烦恼”主要是指爱情上的困扰。歌德(J. W. von Goethe17491832)这本小说书名翻译成英语,就是 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四、佛徒对“烦恼”的态度

    虽然世人不喜欢有烦恼,但是,修行之人不入烦恼大海的话,则不能得一切智宝。  修行者如果没有烦恼来磨练,难发大心,纵有小成就,一旦环境逼迫,容易随境回转。有烦恼正好提供转烦恼为菩提的机缘。《瑜伽师地论》和《大般涅槃经》认为奢摩他(samatha/定)能遮止烦恼等结缚的现行。    《维摩诘经》记载舍利弗白佛言:“我昔曾于林中,宴坐树下,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舍利弗!不必是坐为宴坐也!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行三十七道品,是为宴坐;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xliii] 涅槃是梵语(nirvāṇa),一般翻成灭、圆寂。圆是圆满,功德圆满;寂是寂灭,指灭一切贪、瞋、痴的境界。    鸠摩罗什在“不断烦恼而入涅槃”之下注释:烦恼即涅槃,故不待断而后入。[xliv] 所谓后入,意思是入涅槃。

  《六祖坛经》有相似的说法:“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xlv] 大意是,前念如果执著境界,对所面临的环境产生贪著喜恶等反应,那就是烦恼;如果念头转变,下一念离开前念所产生的种种分别、执著、计较,这就是智慧。

  菩提(bodhi)是觉悟的境界。一般人可能认定烦恼和菩提处于对立面。其实,烦恼和菩提都是心的作用。如果心中有计较的念头,就有烦恼;如果心中没有计较的念头,就是菩提。

  贾政说“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这句话似乎反映了他相信离开烦恼就可得到菩提、得到清净。如果是这样,他必须开始为怎样修得菩提而烦恼。单单落发,他未必就能臻于清净境界。

    贾政所说的“烦恼鬓毛”牵涉到文化信息,是个翻译难题。下一节,我们集中讨论“烦恼鬓毛”为何令外国学者感到棘手。

 

五、“烦恼鬓毛”是什么意思

    《红楼梦》中,贾政扬言要落发出家。事情的导火线是贾环告了贾宝玉一状,贾政听后气得暴跳如雷。     贾环对贾说:“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xlvi]

烦恼鬓毛”就是“烦恼丝”,佛家称头发为“烦恼丝”。[xlvii] 贾政说要剃发,意思是他要出家为僧,希望在佛门(“干净去处”)得享清净,得到解脱

  一般人认为“烦恼”相对于“干净”(清净”)[xlviii] 贾政口中那句“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英国学者 David Hawkes(霍克思)的译文甚为特别:

 

I shall cut off my few remaining hairs (those that worry and wretchedness have left me) and look for some clean and decent spot to end my days in. [xlix]

 

我们注意到:霍克思在贾政的话语中加插了一个括号,括号内那个小句说明 a few remaining hairs 的缘由:贾政因有烦恼而掉头发,现在头发只剩下几根了。

  如果没有这解释,贾政心思恐怕是不好理解的,因为西方读者可能会生出疑问:贾政为什么忽然提到剃掉几根头发(cut off my few remaining hairs)?

  不过,事实上,《红楼梦》原著之中,贾政没有说自己因烦恼而掉头发。这 (cut off)my few remaining hairs 完全是译者做的增补。在人物话语中加插括号和解说,这种做法在霍译本不多见,因为口头话语本来就没有什么括号。笔者的意思是:译文用括号加以解说,纯属笔录者(霍克思)所为。

  人物话语中使用括号,会增加译者的“可见度”(visibility)[l] 也可以说,加括号是“译者现身”的行为。[li]

  为什么霍克思要这样做?笔者认为,他是为了合理化。

 

六、中国、英国学者各自说出什么道理

  译文“合理化”是为西方读者解释剃发的“道理”。有趣的是,霍克思的“道理”和中国学者提供的“道理”大相径庭。

  译文括号内那句 those that worry and wretchedness have left me,意思是:worry and wretchedness(烦恼)令我只剩几根头发。这就是说: 贾政受够 worry and wretchedness 的折磨,因此掉了不少头发,现在头发所余无几(few remaining hairs

  总之,霍克思为读者提供的“道理”可以化约为简单的因果关系:烦恼à脱发à几根头发。

  中国学者的解说方向,与霍克思相反。请看下文的分析。

  《红楼梦注评》说:“佛教认为尘世间有许多事情扰乱身心,这叫烦恼。而这些烦恼是由头发引起的,必须剃发出家,才能摆脱烦恼的纠缠。”[lii]

  北京师范大学《红楼梦校注本》也说:“佛教以为头发是引起烦恼的导线。”[liii]

  上面的两种解释提供的“道理”可以化约为:头发à烦恼(头发生烦恼)。近人也谈论掉头发产生的烦恼。[liv]

  看了以上两种解释,笔者心中产生一个问题:头发和烦恼的困果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是烦恼引致脱发,还是头发引致烦恼?

北宋释道诚《释氏要览》这样解释:“《因果经》:过去诸佛,为成就无上菩提故,舍饰好,剃须发,即发愿言,今落发故,愿与一切众生断除烦恼,及以习障(此悉达太子剃发之时言也。)”[lv] 悉达太子(Siddhāttha Gotama),就是后来的释迦牟尼。

看来,落发和发愿断烦恼之间有一种象征关系:落发象征断除烦恼。佛徒又用“寸丝不挂”“一丝不挂”来象征心境超脱。[lvi]

至于“头发生烦恼”这种说法是否真正的佛教见解,笔者认为必须存疑。上文提及两种注释,注释者都没有提供证据。人世间的烦恼有千万种,不可能都“由头发引起”。   另一方面,霍克思的解读,也值得斟酌。霍克思似乎很看重原文的“几根”二字,他把“几根”理解为“只剩几根”。这个说法似乎强调贾政的忧思和愁苦累积日久,他已经烦得头发都快掉光。

 

七、杨宪益夫妇怎样对待“烦恼”

  杨宪益(19152009)夫妇在翻译过程中采用了“屏蔽法”来应付“烦恼”。细读译文可知,译将原作中的“烦恼”压抑了:

 

【原文】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

 

【译文】How can I escape blame? I will shave off these few remaining hairs and retire to a monastery, …[lvii]

 

译文中只有 hairs,而 hairs 前后都没有表达“烦恼”的意思。

  杨宪夫妇这样做,翻译工作自然变得轻省,但是,贾政心中的佛教信息(烦恼)流失了,贾政剃发的因由也就变得含糊不清。

  其实, a monastery 不见得必然是佛寺。读者可能会这样想:不剃头发,也可以到 monastery(修道院)去吧。“干净去处”四字,被杨氏夫妇表述为 a monastery,这译文比起原文所说的“干净去处”更具体化。原文没有指明是什么场所,而 monastery 一般是指修道院。杨译本没有明说 monastery Buddhist monastery(佛教寺院)

  回到本文的焦点:杨氏夫妇为什么省去烦恼”?杨译本中,没有注释讲解为什么不译烦恼”。笔者推测,烦恼”与 hair 之间的关系颇难解释清楚,所以杨宪夫妇选择省去烦恼”不译。

  笔者相信,杨宪夫妇不是疏忽了烦恼”二字。稍后,我们还会举出其它同类省译个案(omission)。   

 

八、英国学者 BonsallJoly 怎样理解“烦恼鬓毛”

  “烦恼鬓毛”是文化专有项(culture-specific item)。[lviii] 没有相关文化背景知识的读者,可能看不懂“烦恼 + 鬓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我们探讨另一位英国学者 B. S. Bonsall18861968怎样理解“烦恼鬓毛”

 

【原文】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译文】I will shave off these few miserable hairs on my temples and seek an unsullied place to go and end my days there, and avoid the offence of disgracing my forbears above and giving birth to a rebellious son below. [lix]

 

如果读者采取“汉英对照”的方式阅读上面的译文,就会发现 Bonsall 将“烦恼”理解为 miserable[lx]

  事实上,those few miserable hairs on my temples 这句话显得不伦不类,因为 miserable 多用于形容人的感受不好或者处境悲惨,如果用来形容 hairs, 一般是指头发的状况欠佳,或者是令人烦恼的头发。可是,原文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像 miserable hairs 这样的“词组”,只存“烦恼鬓毛”之“形”,未反映其佛家义蕴。换言之,Bonsall 只用了英语单词 miserable,译文读者实难据此语单词领悟到隐含观念(佛教观念)。

  另一位英国学者 H. B. Joly (1857-1898)认为“烦恼鬓毛”是 trouble-laden hair. [lxi] 我们知道,trouble-laden hair 意思是饱受困扰的头发。[lxii]

  用 trouble 确实可以对应“烦恼”。不过,《红楼梦》原文中受苦的不是头发,而是贾政本人。“烦恼鬓毛”折射出佛徒心态,这心态和后面的“干净去处”相呼应,然而 Joly 笔下的 trouble-laden hair 没有这种呼应效果。

  总之,“烦恼丝”和“烦恼鬓毛”在汉语语境中与佛教观念相关,而miserable hairstrouble-laden hair 都太过简练,很难令人联想起佛教观念。

 

九、日本伊藤漱平、法国李治华怎样对待“烦恼”

  我们拿中、西方译本各一种来和英译做比较,看看其他国家的学者怎样对待“烦恼”。比较的焦点是“烦恼”,各本皆有,无异文问题。

  日本学者伊藤漱平(19252009)將“毛”“煩惱の種の鬢の毛”[lxiii] 从这个译文我们可以看到汉字“烦恼”附有注音:“ぼんのう”。日本是佛教盛行的国家,日常语言中又用汉字,因此,日本人对佛家语“烦恼”大概不会感到陌生。[lxiv] 此外伊藤译文中的语法成分之间关系很清楚“煩惱の種の鬢の毛”比原文有所扩展。[lxv]

  旅法者李治華(Li Tche-Houa的法这样处理《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贾政那段话:Quant à moi, il ne me restera plus qu'à prendre figure de criminel, raser les quelques crins qui, importunément, me poussent encore aux tempes, et chercher un lieu de pureté où puisse s'achever le cours de mes jours, sans du moins que, par moi, soit fait déshonneur à nos Ancêtres, en continuant d'élever un fils dénaturé. [lxvi]

  由上引译文可见“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被李治华译成 raser les quelques crins qui, importunément, me poussent encore aux tempes法语 raser 意思是剃,crins 是头发。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烦恼”转译成importunément(此词相当于英语 importunately意谓 annoyingly or worryingly。由此可见,法译本中,佛家意味也不明显。[lxvii]

 

十、中国传统文化“身体发肤”与“髠刑”

  贾政声称剃发出家是为了洗去“上辱先人”之罪。从表面上看,贾政似乎是对先人尽孝,其实,剃发在传统中国社会中是违反儒家孝道的。

  《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lxviii] 有断发文身之习的地域就被汉文化当成蛮荒未化之地。《庄子・逍遥游》篇说:“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lxix] 章甫是一种古代的礼冠(帽子),为读书人所戴。越人不用此礼冠。

齐梁时期僧佑《弘明集》记载汉魏时牟子牟融,170?)文章内的言论:“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lxx] 东晋桓玄初见慧远334416,以挑衅的口吻质问:“不敢毁伤,何以剪削?”[lxxi] 剪削指剪头发,有违古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东晋孙绰314371征引反佛之言论,谓:“沙门之道,委离所生,弃亲即疏。刓剔须发,残其天貌。生废色养,终绝血食。骨肉之亲,等之行路。背理伤情,莫此之甚。”[lxxii] 沙门剃去须发,古人认为是背理伤情的。同类言论,又见于《三破论》,作者认为佛教“入身而破身”。[lxxiii] 在古人观念中,发是身的一部分。唐初有“傅奕辟佛”事件,傅奕(555639)也是斥责佛教“削发”、“剪剃”。[lxxiv]

  总之,古人不能轻易落发“髠刑”是惩罚,又写作“髡刑”。《周・秋官・掌戮》有五刑,其中,“髡者使守”,郑玄认为是指王族中若有人犯罪,便以髡刑代罚。[lxxv]守积是徒刑性质的劳役。其余四刑是“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比照可知,相对于其余四种肉刑,“髠刑”不伤及肉体,是精神上的耻辱刑。明代小说《三国演义》第六十三回,彭羕触犯了刘璋,被处以髠刑。[lxxvi] 此外,曹操违犯军令,本应斩首,结果割发代首。[lxxvii]

  古时,修行者如果因缘未成熟,可以身入空门而暂不落发,《红楼梦》中也有这类个案。第十七回描写“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这位苏州姑娘就是妙玉。

  在中土,未剃发的出家者,可称为“行者”。[lxxviii] 《红楼梦》中,贾母以“修行的人”称妙玉。

  无心修行的出家人也可以重新蓄发,重新投入俗世生活。《红楼梦》第四回描写:向贾雨村献计的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庙被大火烧毁,无处安身,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

  贾政扬言要落发为僧,而最终却是他儿子贾宝玉落发为僧。《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庚辰本有双行批语透露宝玉后来出家:“宝玉看〔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lxxix]

 

十一、道教有落发之戒仪

  剃发是佛门受戒的一种仪式,因此,世人决心皈依佛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剃除头发。《红楼梦》中,尤三姐一心只要嫁柳湘莲,否则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剃头落发象征发愿,或者表示已经下定决心(决绝)。我们想起《红楼梦》中鸳鸯落发拒嫁之事。

  《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年迈的贾赦要纳少女金鸳鸯为妾,金鸳鸯不从,她用落发昭示自己的决心:“〔我〕横竖不嫁人就完了!……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原来她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头发极多,铰得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鸳鸯落发,是表示自己坚持不嫁,宁愿做尼姑。她言出必行,立即将“求清净”付诸实际行动:真的动手剪发。

  《红楼梦》中,还有其他落发场面。《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描写柳湘莲稽首问道士:“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lxxx]

  柳湘莲追随的是道士,而道教本无落发之戒仪,明、清道士一般留发梳髻。[lxxxi] 因此,柳湘莲落发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他决心脱离俗世。《红楼梦》这样写“做道士先落发”可能是“佛道不分”的观念在起作用。[lxxxii]

  “佛道不分”又见于第十三回。第十三回写贾敬好道,他不肯回家参加丧事,怕“染了红尘”。其实,“红尘”是佛教的说法。

  佛教常称人世染污真性者为尘,有“六尘”之说(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贾敬信奉道教,他心中竟有“红尘”观念。

  烦恼如尘埃,能染污人之性,所以又称“尘劳”。[lxxxiii]

 

十二、杨宪益夫妇不译“烦恼”(免去翻译的烦恼)

  柳湘莲断“万根烦恼丝”这个案,杨宪益夫妇选择屏蔽“烦恼”的意思,整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他们译成with one stroke cut off his hair, then went away with the priest, no one knows where. [lxxxiv] 可见,原文烦恼二字,在译文中全无呈现(hair 前后,没有相应的修饰语。)这是翻译工作上的“断烦恼”:不译。

  由于译文中没有“烦恼”的含意,读者也就没有参照的基础,西方读者看了译文可能会追问:柳湘莲为什么要先 cut off his hair[lxxxv]

  有评论者说:“杨译本对于《红楼梦》中涉及中国宗教文化、政治制度文化、民俗文化和历史文化的词汇和语料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和尊重,通过异化和直译等翻译策略和技巧保留了这些词语在译本语文环境中的文化独立性,十分忠实地向读者传递了蕴涵在原著之中的文化信息。”[lxxxvi] “烦恼鬓毛”属宗教范畴,可是,杨宪益夫妇没有保留佛教信息。评论者说杨译“十分忠实”,这种说法明显与事实不符,至少是值得商榷。

  综上所述,《红楼梦》中前后两个断发的“烦恼”,杨宪益夫妇都屏蔽掉。

 

十三、“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译文的合理化

我们发现,霍克思对“万根烦恼丝”相当重视,他的译文显得很特殊。以下,我们检视他的译文

 

 

霍克思重视”原文中的“万根烦恼丝”,体现在译文的什么地方?[lxxxvii]

  首先,霍克思万根烦恼丝”的译文分成两行排印。这个安排在译本的版面上特别醒目。

  此外,原文烦恼”在译文中也得到表述:annoys。所谓 annoys,就是令人困扰、令人烦恼之事。霍克思不像杨氏夫妇那般省略“烦恼”二字

接下来,笔者尝试分析霍克思的思路。他到底做了什么令译文读起来显得更合理。

(1) 合理化之一: 头发与 bind

  原文“万根”,泛言发丝极多,霍克思没有将“万根”当成实数“一万”来处理,而是翻译成 unnumbered 不计其数)。

  值得注意的是“烦恼丝”的英译。译文用 bind us to,意象比原著更鲜明。bind 是“捆绑”,能配合前面的 strands一股股)。

  笔者认为,这个“捆绑”意象的作用是“合理化”:头发像绳索那般将世人和烦恼捆绑在一起。

  如果用实证的角度来看待,bind us to the world and its annoys 是完全没有事实依据的。不过,佛经上原本就有“烦恼结”的说法,译文不是没道理。

  昙无谶385433译《大般涅经・梵行品》记载,佛为纯陀说偈: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又解释:言本有者,我昔本有无量烦恼,以烦恼故现在无有大般涅。言本无者,本无般若波罗蜜,以无般若婆罗蜜,故现在具有诸烦恼结。[lxxxviii]

  从文学角度看,bind 和“结”都可以视作譬喻(metaphor)。烦恼是情绪、感受,没有实体,不能被绑。运用“化虚为实”的手法后,烦恼也可以被捆绑。

(2) 合理化之二:his queue 的出现

  合理化的另一个表征是霍克思在译文中增加了一小句:stretched out his queue。按:queue,意为辫子。笔者说他“合理化”,意思是:原文不大合理,而译文显得更合理。为什么这样说?

  柳湘莲“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这句话,严格来说,是经不起推敲的:“一挥而尽”的“尽”是指全部发丝吗?这种事,按理是不可能的。[lxxxix] 现代的理发师配备了最先进的电剃刀也做不到将头发一挥而尽。

  霍克思改为:用剑一挥,割断辫子(his queue)。他这样译写,那剑一挥,割断的是柳湘莲的辫子,不是一挥就把所有发丝剃尽。下面,我们再检讨其他学者怎么理解。

  B. S. Bonsall 的译文是: … and with one swipe he made an end of ten thousand threads of vexation.[xc] 笔者认为,threads of vexation 在这里也是比喻。[xci] threads, 意思是“线”。

  烦恼丝”,伊藤漱平的日是:“煩惱糸(頭髮)”。[xcii] 括号内的注释,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文意

  李治华的法译本:les myriades de fines racines de souci et de malheur dont se composait son épaisse et longue tresse.[xciii] 值得注意的是épaisse et longue tresse 意思是又粗又长的辫子。可见,李治华注意到书中写的是“一挥”:一挥只能断辫(tresse),不能尽剃头上全部发丝。用 tresse, 显得比较合理。

  断发和剃发,是有分别的。关于这一点,《大唐西域记》卷六有详细描写:“太子易衣侧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太子剃发处。太子从阐铎迦取刀自断其发,天帝释接上天宫,以为供养。时净居天子化作剃发人,执持铦刀,徐步而至。太子谓曰:‘能剃发?幸为我净之!’化人受命,遂为剃发。”[xciv] 可见,断发后还要剃发。

  另一个问题:柳湘莲有没有结辫?《红楼梦》似乎没有写清楚。但是,我们知道,《红楼梦》中的男人有结辫的。第二十一回写宝玉在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 此外,《红楼梦》第三回,同样描写宝玉头上“总编一根大辫”

 

结  语

  《红楼梦》中的烦恼鬓毛”、“烦恼丝”,缘于头发和俗世的烦恼都有缠结义。佛徒剃发象征斩断烦恼(烦恼=心灵污染)和牵挂。

  不过,在中土,落发与儒家孝道有冲突,中土的古人视落发为大事,这点在明代小说《三国演义》中已经有实例

  《红楼梦》提及剃去烦恼鬓毛、斩断烦恼丝,都与佛教观念相关。鸳鸯在贾母等人面前断发,表示她决意不嫁,宁愿削发为尼。

  此外,关于贾宝玉,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也许,我们可以从“慈悲”和“怜悯”的角度来理解“宝玉落发出家”。

  “烦恼丝”的佛教意蕴,西方学者如 B. S. Bonsall H. B. Joly 可能没有深究。他们对“烦恼”的翻译,都值得商榷。上文已经讨论过,像 miserable hairstrouble-laden hair 这样的译文,似是而非,令人费解(日译过程中所遭遇的“文化抗阻”较少)。

在现代西方社会,剪发和剃光头不是什么大事,这点与古旧的汉文化观念(不敢毁伤)大有分别。[xcv] 杨宪益夫妇选择在译本中屏蔽“烦恼”,但是,他们没有交待屏蔽的原因。我们知道,烦恼和毛发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杨宪益夫妇可能预料现代的西方人不易理解(readers and reader-responses)而预先为读者清除“烦恼”。[xcvi]

  烦恼,梵语是 klesha, 可是,klesha 这词不像karma 那般广泛流行于英语世界。[xcvii] 因此,就算译者知道佛家的烦恼即梵语 klesha,也不宜选用 klesha,因为懂得 klesha 的西方读者不会很多。换言之,译文中如果出现 klesha,会增加读者解读的难度。

佛家所说的“染污”,有时称为“尘”,这是比较笼统的说法(佛教术语“漏”,指烦恼、结缚,反义为无漏)。染污,指“染污心性”。[xcviii] 它会带来心灵痛苦,也就是 destructive emotions, mental afflictions等等。[xcix] 这类心灵困苦的情绪(afflictive emotions),《红楼梦》的英译者具体表述为 worry, annoys, vexation 等等。[c]

霍克思努力将“烦恼”和头发之间的关系合理化,例如,处理贾政案例时,他用“烦恼令人脱发”来解释;处理湘莲案例时,他尝试做到“形象化”“合理化”。他的处理手法我们不必完全赞同(例如“烦恼令人脱发”之论),但是,本文的讨论反映:这位英国学者在跨文化解读方面努力为英语读者弭平理解上的障碍。

 

注释:

[i]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46页。俞平伯因谈论色空而受到批判。另参张锦池、邹进先编《中外学者论红楼》(北方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72页)。有些专书讨论的是更宏观课题,例如,张乘健《红楼梦与佛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认为“空”是积极的批评武器,妙玉的判词中就有一句“云空未必空”。这句判词批评妙玉凡心未了。

[ii]  程刻本《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写贾宝玉已经落发为僧: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按:张毕来讨论过曹雪芹和高鹗对宝玉出家问题上的看法。参看张毕来《红楼佛影》(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

[iii]  决绝”这词,见于《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

[iv]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1594页。本文凡引用原文,悉以此版本据。另外,第三回叙写黛玉三岁时,有癞头和尚说要化黛玉出家。栊翠庵的妙玉,自幼身体欠佳,和尚说若不出家病不会好。

[v]  韦政通《中国文化槪论》,台北水牛出版社1990年版,218页。

[vi]  昙无谶(385433译《大般涅槃经》(Mahāparinirvāa Sūtra)“憍陈如品第十三”,见于《大正藏》册12,经号374,第593按:《大般涅槃经》大约于公元2世纪至3世纪间集结而成,东晋时法显(约337422首次在中国译出10卷本。后来,又有北本和南本。北本,即北凉昙无谶译出四十卷本﹔南本,由刘宋谢灵运等人据法显本和北本对照会集成36卷本。

[vii]  本文所说的杨译本指《红楼梦》杨宪益夫妇的译本。杨宪益之妻戴乃迭(原名 Gladys B. Tayler)是英国人,她以“外国专家”的身份在北京外文出版社工作。另外,本文也略谈《红楼梦》李治华(1915-)法译本中的实例。据说李治华1992年入法国籍。这个法译本是李治华和他法国妻子雅歌(Jacqueline Alézaïs合译的。

[viii]  抛弃世俗家庭生活的苦修者称为 sadhu。耆那教创始人主张严厉的苦行。参看《文史知识》编辑部编《儒佛道与传统文化》(中华书局1990年版,217页)。

[ix] 于凌波《向智识分子介绍佛教》,香港佛教青年协会2012年版,第34页。《大唐西域记》记载佛陀入灭前对大迦叶(Mahākāśyapa)说:“我于旷劫,勤修苦行,为诸众生求无上法,昔所愿期,今已果满。”参看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706页)。

[x]  佛教内部也有偏向苦行的修行者。大迦叶(Mahākāśyapa)在佛弟子中是“头陀第一”,这表示他坚持修习头陀苦行,严于律己,重视践行。参看星云大师《十大弟子传》,高雄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53183页。南北朝时期,北方佛教“倾向于苦行”。参看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

[xi] 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762页。 

[xii]  关于舍利弗(Śāriputra)与佛教,请读者参看洪涛《佛教跨文化传播的个案研究》(香港中文大学人间佛教研究中心2020年版)。

[xiii]  这是一种推测。其间是否有关联,仍待考证。

[xiv]  限于目前载籍所见。笔者不排除以后出土的远古文献上有此词。

[xv]  《大正藏》册9,经号2629

[xvi]  妙华《智慧与解说:维摩诘经释论》,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265页。

[xvii] 《大正藏》册12,经号374404页。 

[xviii]  《大正藏》册31,经号158660页。

[xix]  韩廷杰《成唯识论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87页。《成唯识论》是玄奘三藏法师(596664)编译而成的,他以唯识宗创始人之一世亲的《唯识三十颂》为主线,糅合了其他论师的诠释。

[xx]  参考香港教育大学汉译佛经梵汉对比分析语料库之《法华经》对勘材料,序号1-2-1-3nir-kleśa,鸠摩罗什译为“无复烦恼”。

[xxi]  关于“烦恼障”,读者可以参看 Jamie Hubbard, Paul L. Swanson ed., Pruning the Bodhi Tree: The Storm over Critical Buddhism (Hawai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7), p.225. 该书有中译本《修剪菩提树:批判佛教的风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xxii]  《大正藏》册46,经号191755页。玄奘《成唯识论》卷四也提及十种烦恼。

[xxiii]  关于“痴”,请参看洪涛《从痴情司到情僧录:红楼梦的异样人物和断尾小说的潜在结构》。

[xxiv]  梁晓虹《华化佛教》,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页。

[xxv]   参看谈锡永《维摩诘经导读》(台北全佛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9年版)。

[xxvi]   关于佛教中的“毒”,请参看 Alex Wayman,The Concept of Poison in Buddhism, Oriens, 10:1 (1957), pp. 107-109.

[xxvii]  参看 Paul Rouzer, On Cold Mountain: A Buddhist Reading of the Hanshan Poem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5), p.99.

[xxviii]  Paul Rouzer 将“可怜无烦恼”翻译成 How charming! With nothing to vex it. 参看 Paul Rouzer, On Cold Mountain: A Buddhist Reading of the Hanshan Poems, p.88. , vex 的意思是烦扰、

[xxix]  参看 Paul Rouzer, The Poetry of Hanshan (Cold Mountain), Shide, and Fenggan (Boston: Walter de Gruyter, 2016), p.222.

[xxx]  《全唐诗》卷八百零六。

[xxxi]  据《全唐诗》卷八百零六引。“无明烦恼坑”,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黄庭坚手录本同,别本作“爱为烦恼坑”。另外,关于“无明”,请参看洪涛《从痴情司到情僧录:红楼梦的异样人物和断尾小说的潜在结构》一文。关于“业”,请参看洪涛《业与孽:从红楼梦异文探讨中外信仰的融合和作用》(《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1辑)﹔洪涛《佛教跨文化传播的个案研究》。

[xxxii]  杨东甫、杨骥《中国古代茶学全书》,Airiti Press 2014年版,第497页。

[xxxiii]  日本禅宗十分讲究茶道。平安时代的日僧空海、最澄将唐代的饼茶煮饮法介绍到了日本。此后,鎌仓时代,日本临济宗的创始人荣西(11411215)介绍宋代的冲饮法。读者可以参看滕军、千宗室《日本茶道文化概论》(东方出版社1992年版)。另外,日本学者千宗室撰有《茶经与日本茶道的历史意义》(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xxxiv]  参看孙昌武《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87页)。   

[xxxv]  《金刚经》结尾部分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影;如露,亦如,应作如是观。”另参郭绍林《唐代士大夫与佛教》(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版)。

[xxxvi]  刘维崇《白居易评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187

[xxxvii]  朱祖谋、沙灵娜《宋词三百首》,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65页。

[xxxviii]  唐圭璋《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46页。另参《钦定四库全书》本《御选历代诗余》卷四十二第五部分。

[xxxix]  吴承恩,李卓吾评《西游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年版,425

[xl]  张竹坡《张竹坡批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947页。

[xli]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 1292 页。

[xlii]  慰问他人,有“道生受”等说法,例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描写“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

[xliii]  《维摩诘所说经注》,德国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藏本,卷三“弟子品”,叶2aCBETA, T14n0475_0539c17

[xliv]  同上。

[xlv]  《六祖坛经》般若品第二。刘贵杰《禅宗哲学》,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212

[xlvi]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43页。程乙本亦作“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按:贾政暴怒痛打不肖儿子,见于《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回目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卞藏脂本红楼梦》回目是“小进谗言素非友爱,大加打楚诚然不肖”。

[xlvii]  一般称为“三千烦恼丝”,熊明通认为佛徒剃发有四种含义。参看熊明通《中国佛教文化常识问答》(水星文化2017年版,第31页)。另有“八万四千烦恼丝”的说法,参看游干桂《用佛疗心: 走出烦恼远离压力的如来学》(远流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xlviii]  杜继文说:“烦恼相对于清净而言。清净是佛教的理想境界,烦恼则是世间的标志。”语见杜继文《汉译佛教经典哲学》,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上卷,第58页。

[xlix]  David Hawkes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77), vol. 2, p.146. 

[l] Susan Bassnett, Transl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第五章讨论 The visibility of the translator. 此外,Lawrence Venuti 有一部名著: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London: Routledge, 1995)。学术界称此观念为“译者的隐身”。有一种传统的译论认为,译文最好没有译者的痕迹,亦即译者最好隐身。

[li]  我们可以把括号内的文字当成一种“内心独白”,也就是贾政的心声。这心声是译者传达出来的,因为《红楼梦》故事中,贾政本人没有解释为甚么是“几根”。关于“内心独白”,《红楼梦》第三回有一句话很值得玩味。该回写林黛玉临见贾宝玉之前,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么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戌本、庚辰本、卞藏本等抄本在“顽童”二字后,还有“到〔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参看《卞藏脂本红楼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页)庚辰本(香港中华书局1977年版,66页)。另一方面,甲辰本(叶14正面)、程甲本(叶10正面)无“到〔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这句。涛按:“倒不见那蠢物……”似是人物的内心独白,或者是叙述者的独白。由于古抄本没有标点,存在歧解的可能性,现在我们无法确定“倒不见那蠢物……”是谁的心声。有人认为这是批语(误入正文的批语)。

[lii]  毛德彪、朱俊亭等编写《红楼梦注评》,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343页。

[liii]  启功指导,张俊等校注《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527页。

[liv]  王美华《“秃”如其来的烦恼如何破》,《科学之友》202181日。

[lv]  释道诚《释氏要览》,见《大正新修大藏经》册54,经号2127267页。

[lvi]  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二记载:“诸上座终日着衣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未曾挂着一缕丝。”道原《景德传灯录‧普愿禅师》记载:“陆(亘)异日又谓师曰:‘弟子亦薄会佛法。’师便问:‘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云:‘寸丝不挂。’”这是池州南泉普愿禅师与陆亘的问答。参看《景德传灯录》卷八。后来,“一丝不挂”转指赤身裸体,例如:宋代杨万里《清晓洪放闸》:“放闸老兵殊耐冷,一丝不挂下冰滩。”参看王元鹿《汉字中的人文之美》(中华书局(香港)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59页)。

[lvii]  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Pek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78), vol.1, p.481

[lviii]  关于 culture-specific item, 请参看 Román Alvarez, M. Carmen Africa Vidal ed.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6), p.52

[lix]  B. S. Bonsall 的译文没有正式出版。本文征引的是他的译稿。参看译稿 Pt.11.p.21。按:B. S. Bonsall, 一般汉译为“邦索尔”。

[lx]  B. S. Bonsall 的翻译工作完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lxi]  译文是: I mean to shave this scanty trouble-laden hair about my temples and go in search of some unsullied place where I can spend the rest of my days alone! 参看 Hung Lou Meng, or,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Translated by H. Bencraft Joly (Hong Kong: Kelly & Walsh, 1893), Book II, p.136. 按:Joly 这姓氏, 一般汉译是“乔利”。

[lxii]  严苡丹认为,H. B. Joly 的翻译目的是帮助英国的在华人员学习汉语。参看严苡丹《红楼梦亲属称谓语的英译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161页)。

[lxiii]  伊藤漱平译《中国古典文学大系‧红楼梦》东京平凡社1969年版448页。

[lxiv]  关于日本禅宗,可参看梁晓虹《日本禅》(杭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lxv] 伊藤漱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先后出版日译本的修订版。1969年的《中国古典文学大系红楼梦》应该是最为普及的一版。20132014年,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井波陵一(Ryoichi INAMI, 1953-)的《新译红楼梦》在岩波书店出版,共7册。笔者暂时不讨论井波陵一的译文。

[lxvi]  Li Tche-Houa et Jacqueline Alézaïs trans., 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 (Paris: Gallimard, 1981), p.740-741。由 Li Tche-Houa (李治华) Jacqueline Alézaïs 合译,这里略称为“李治华的法译本”。

[lxvii]  李治华和 Jacqueline Alézaïs 1954年开始翻译《红楼梦》1981年正式出版。前后用了27年时间。

[lxviii]  曾参《孝经》,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2页。

[lxix]  何志华、朱国藩编《唐宋类书征引庄子数据汇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20页。《史记》卷四一也有相同的记载。

[lxx]  僧佑《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

[lxxi]  《文史知识》编辑部编《儒佛道与传统文化》,中华书局1990年版,244页。

[lxxii]  孙绰《喻道论》。参看僧佑《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17页。

[lxxiii]  参看张志芳、张彬《译以载道》(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207页)。《三破论》的作者是谁,学术界至少有三种说法:顾欢、张融和范缜撰写说。笔者认为,可能是佚名道士所撰。

[lxxiv]  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3页。

[lxxv]  李晓明《“刑事法律与科学研究”一体化》,元照出版公司2012年版,277页。

[lxxvi]  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541页。

[lxxvii]  曹操割发代首,情节见于《三国演义》第十七回。

[lxxviii]  鲍鹏山《鲍鹏山新说水浒》,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247页。不过,《水浒传》描写张青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成了“武行者”,见《水浒传》容与堂本第三十一回。然而,容与堂本后面又有诗句描写武松“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参看施耐庵《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420页)。金圣叹批评本第三十回没有上引诗句。参看《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09页)。此外,在一般《水浒传》电视剧中,武行者的形象是头上有戒箍儿箍着头发。小说中,按张青夫妇的意思,武松假扮头陀。“头陀”是梵文 dhūta 的译音,意为“抖擞”,是“去掉尘垢烦恼”的意思。参看道世《法苑珠林》:“西云头陀,此云抖擞,能行此法,即能抖擞烦恼,去离贪着,如衣抖擞,能去尘垢,是故从喻为名。”语见《大正藏》经号212253页。

[lxxix]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香港中华书局1977年版,468页。按:引文据戚序本双行批评校订。另,程刻本第一百二十回写贾政“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lxxx]《红楼梦》旧行本亦作“万根烦恼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864页。霍克思的主要翻译底本是旧行本。

[lxxxi]  邓云乡《红楼梦风俗谭》,中华书局1987年版,227页。忽必烈统治的年代,佛道双方辩论,结果道士落败,被迫剃光头为僧。这对道士是一种羞辱。参看刘韦廷《元代佛道辩诤探微:以大元至元辩伪录为主之讨论》(《辅仁宗教研究》2016年第33期,第4170页)。

[lxxxii]  清人张新之评:“看跟道士出家而必去发,可见不脱茫茫大士也。”语见冯其庸纂校订定, 陈其欣助纂《八家评批红楼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1643页。按:茫茫大士是僧,渺渺真人是道,空空道人也是道。 “空”是佛家思想,而书中道教人物偏偏名为“空空道人”。

[lxxxiii]  关于“红尘”和“尘劳”,请参看南怀瑾《花雨满天维摩说法》(南怀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19页)。

[lxxxiv]  Yang Hsien-yi and G. Yang tran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78), vol.2, p.447

[lxxxv]  落发与佛教息息相关。明代小说《西游记》第84回描写唐僧一行人到灭佛之国,国王要杀一万个和尚,唐僧等人无法过境。后来,孙悟空将该国君臣后妃的头发剃掉,迫使国王不再杀光头和尚。

[lxxxvi]  党争胜《红楼梦英译艺术比较研究:基于霍克思和杨宪益译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72页。

[lxxxvii]  译文见于 Hawkes trans., The Story of the Ston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80), vol.3, p.307

[lxxxviii]  《大般涅经》卷17,见《大正藏》册12,经号374464页。

[lxxxix]  吴世昌(19081986)说:“文学作品从来不必严格地按照科学的公式来写作。科学中最严格的当然是数学。但即使是数学家,如果他要写文学作品,也可以不管科学的禁律和限制。”参看吴世昌《罗音室学术论著(第三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202页。

[xc]  香港大学所存之译稿 Pt.111, p.70。这句译文的附注见于译稿的 p.xixBonsall 在注释中说明:he cuts off his queue. 按:queue 就是辫子。

[xci]  H. B. Joly 译本内容只有第156回。据说,他去世时还没有完成全书的翻译工作。目前,我们没有看到他第57回和之后的译文。

[xcii]  伊藤漱平译《中国古典文学大系‧红楼梦》,东京平凡社1969年版419页。

[xciii]  Li Tche-Houa et Jacqueline Alézaïs trans., Le rêve dans le pavillon rouge (Paris: Gallimard, 1981), Vol. 2, p.120.

[xciv]  《大唐西域记》卷六。参看玄奘、辩机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第533页。按:“窣堵波”,音译自梵文 stūpa,现在多意译为“佛塔”。《大唐西域记》卷十一记载,某窣堵波中有如来爪。每至斋日多放光明。

[xcv]  这里,“古旧的”指《红楼梦》成书的年代,即清乾隆年间。

[xcvi]  《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6辑刊出一篇文章讨论《红楼梦》宗教文化和杨译本。该文没有谈论“烦恼鬓毛”和“烦恼丝”。

[xcvii]  参看洪涛《业与孽:从红楼梦异文探讨中外信仰的融合和作用》(《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1辑)。

[xcviii]  韩廷杰《成唯识论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0页。

[xcix] Ross Mclauran Madden, Three Poisons: a Buddhist Guide to Resolving Conflict ([S.l.]: Authorhouse, 2010), p.238. 按:Three Poisons,就是三毒。另外,Monier-Williams Dictionary of Sanskrit klesha 定义为 pain, affliction, distress, pain from disease, anguish. 就是:痛苦、苦难、焦虑、病痛、剧痛。

[c]  参看上文征引的译文段落。这里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本文作者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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