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喜欢窗子，因为它意味着温暖和光明。在子午岭的大山里，我们住在窑洞里，窗子下面是土炕，炕面上从下往上铺着席子、牛毛毡、褥子和大大的能扇住整个炕面的单子。离炕面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做了窗台，窑洞面南，窗口总是能保证最长时间的日照。

炕腰里、窗子的右侧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被子和枕头。我家的床单有很漂亮的花纹和颜色，干净美观，春夏秋冬都保持着温暖和舒适。那时候家里情况还可以，虽然窗格子不是很大，但是安玻璃的，光线很好。炕腰的墙、窗台都糊了报纸，也很干净。窗子上还挂着窗帘，白天都会被拉开。窗台上一般什么都不放，偶尔会放着祖母的针头线脑，或者是祖父的一本书。

我常常趴在窗台上往外望。看见我们那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的路面、院子中心的梨树和菜地，再远能看到对面黑楚楚的山腰和隐隐约约的树的形状。冬天的夜晚狐狸跳进鸡窝里不安的慌乱声，也是通过窗子传递进来的。

祖父和祖母都出去工作了，我和弟弟打架，他撕扯住我的头发，也是发生在窗子边的事情。夏天的中午，我偷偷爬上位于窑洞最里面的案板，寻觅好吃的东西。祖母面向着我假寐，却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当我回头窥视她时，我看不清楚她的脸，我只看见窗口那么明亮，有一窗子的光线涌了进来，晃着我的眼睛。

无论是通过那个窗子看见满院子的白雪、落叶，还是等待着院子中间那四棵樱桃树上的小可爱一点点变红了，那扇小小的窗子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我总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不会改变。当我回到妈妈的身边，一开始我家住的庄子很破，只有一个小小的窑洞，窗台和炕腰都是泥糊的，方格木条做的窗子上也只是糊着报纸，没有窗帘。

门墙上面和窑洞拱形顶部接触的地方塞着一些高梁杆子，因为那里有一部分坍塌了。但母亲很高兴的，那些坍陷和高粱杆子的空隙正好给燕子做了窝，春天燕子们回来，上面是叽叽喳喳的燕子一家，下面就叽叽喳喳的我们几个小孩子。那个窗子是黑乎乎的，有点吵闹，生活是贫穷的，可我们小孩子感受到的依然是快乐。

就在那一个小小的、黑黑的窗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家乡的窗花。正月里人都闲了，妈妈便会拿出剪窗花的家什，先剪出样子，再把红纸固定在样子上剪出漂亮的窗花，这些窗花不只是贴在窗子上，也会贴在炕腰上。大红色的窗花在灰白色的窗纸和你白色的炕腰上非常显眼，一下子就让整个家变得喜气而新鲜了。

后来我上学了，中学里我一直住校，平房的窗子都是很大的玻璃窗，光线明亮。我透过宿舍的窗子能看到校园里的梨树和梨树上的花，也能发现查夜的老师悄悄放在窗玻璃后严肃的脸。那些都是严肃活波、紧张学习的窗子。尤其是教室里那些大大的窗子，早晨上课时，阳光会穿过窗子打在我们的肩膀上，和着那些方格的木条的影子，人就像是担着一肩阳光在听课，或是觉得阳光的闯入让教室里出现一种暗暗的涌动感。有时候，在夏天的晚自习时间，我就会抬头透过窗子，看看教室外面白杨树高高的树梢，那里有绿色的叶子在风中一摇一晃地。

但是，大学我终于住到了大城市的楼房里，几乎忘记了关注窗子和窗外的风景。其实楼上的窗子和平房的窗子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安玻璃的方格窗，只是大学的窗子下面增加了暖气片。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下午四点左右，发生了地震，做生活委员的男生和我们七个人正在宿舍里分饭票，大家突然发现有点晕，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我就在窗边，看到窗台在晃动，转回头看见生活委员在地板上，身体也左右晃，他两脚分开保持站立，很镇定。

再后来，走进生活中，我遇见了多种窗子。书柜会装了玻璃做窗子，汽车的窗子。公共厕所也必须有窗子。商场里电梯的玻璃窗，远远看去，一群肃立着的人们被送上去或者送下来。在行驶的列车上，看见窗外的所有风景一闪而过。在飞机上看弥漫的白云像白色的雾，或者看到云和蓝天分开得界限明确。然而这些窗子都只是给我提醒了两件事，就是里面和外面需要沟通，沟通空气和沟通阳光。而窗子的附加才能是让人们通过它，看见里面的陈设或者是外面的风景。

当我走进实验室，显微镜、望远镜、放大镜，都有窗口，红外激光器的窗口，所有的窗口都必须担负一个重要的任务，收纳或者接受光线。我在科普文章中读过自己觉得最有诗意的词就是“大气窗口”“窗口期”“某某窗口”之类的，在这些时候、这些位置，窗子的涵义其实已经不只是要收集或者接收光线，它们应该是意味着为人们打开了什么，或者是思想，或者是信息，或者就是有着照亮和光明的意义的其他什么东西。这是窗子的广阔外延吧。

但我最喜欢，最能引起我的情感和遐想的，依然是属于“家”的窗子。这样的窗子是我们生命中最早最原始的，它连接着我们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在我的工作场所、出游场所、学习科研上遇到的“窗”都没有属于家的窗子那么让我在意和热爱。

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管是在住平房还是住楼房，我都会精心布置我的窗子。窗台、窗框用什么颜色，窗帘用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窗台上要摆几盆花，怎么放置，我还要给自己留下位置，好坐在窗台或者窗边，看风景。就连窗边悬挂的风铃，也是属于我的窗子的景色。

我站在窗子边上，看外面的林立的楼宇，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被近处的楼遮掩了一点的行人和汽车，看旭日东升，看遥远天际祁连山青青的峰顶和峰顶上云雪不分的缥缈。在我这朝南的窗户里，我无法看到夕阳西下，而在我厨房的窗户里我能看到太阳在半天里就藏到十六号楼的背后去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早晨或上午的太阳把窗外的树、飞翔的喜鹊、房间里的风铃和盆花的影子印在我的地板上、壁纸上。夜晚我睡在卧室的床上，拉开窗帘，明月不但装饰了我的窗子，它也会把月光洒在我的脸上，把白杨树婆娑的黑影子打在我的衣柜门上。

遇见了做窗帘生意的女子，那是在我跑步的时候。她的朋友圈里有各种款式的窗帘，从房间里面打扮着居室的窗子。遇见一个男子，那时大家都正当年轻，他站在单身楼下的阳光里，昂头望着一个还没拉开窗帘的窗子，早晨的阳光正照在那安静的楼体和窗子上。

有时候不知道窗子是我的，还是别人的。不知道是我给谁打开了一扇窗子，还是别人给我打开了某扇窗子。也分不清楚，窗子外面和窗子里面的风景有没有特别大的区别。但我特别喜爱窗子，无论到哪里，无论是出行还是居住，我都特别在意和留心窗子的位置、角度和大小，说真的，窗子和窗帘的材质豪华与否一点都不重要，所有我遇到的窗子我都觉得它有自己独自的美，那种美与透过窗子看到的风景是一致的、和谐的。

当那么多有关窗子的风景走进了我的心里，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某种窗子的一部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打开一扇窗，或者关上这窗子的一部分。我也可以帮别人打开一扇窗，或者打开某一扇窗子的某一部分。在长久的生活里，被窗子惊艳了，透过窗子品味、吸纳了室内室外、车里车外的风景、人气、自然的浩荡，我就可以和窗子共同行走了。我也想把自己做成一扇窗子，让它打开了，就通向那个朴素的、成熟的、纯真而又美好的方向。

窗   子

是谁打造了窗子？

把它镶嵌在生命的深处

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却通过它去摸索世界

窗外飘过的一片云

荡呀荡漾在我的心田

又高又远的世界

总在我的梦里招手

是谁打开了一扇窗

把我惊奇的眼睛照亮了

心里灌满喜悦

哪怕痛苦也不曾回头

在窗里窗外的窥探

犹豫和徘徊

是谁给的勇气

是谁推动了脚步

就让窗口吞噬、淹没

我的身心，那些挣扎的风景

是谁，赋予它丰富的力量？

万丈阳光透过窗子走进了我

谁是我的窗子，谁教会了我

做成了我自己的窗子

我的那一窗风景

是低矮和简陋的独一无二

谁在这个世界上打造了窗子

从世界再到世界

到处都是的你的窗子

还有我的，美好的窗子

我热爱过的，热爱着的

窗子，所有的窗子

通向世界以及宇宙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