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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发表】往事并不如烟(2)

已有 4872 次阅读 2012-5-18 17:15 |个人分类:回忆录|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回忆录, 如烟

                                  三、戽鱼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读中学的时候,家里经济困难,虽然学费、生活费不高,学费每年两元,生活费每月六元,但是乡下人家里要拿出来也很不容易。因为那时农村里,农民都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社员,农作物收成是集体的,农民的收入只有到年终按工分分红。每个工分好收成时有一角几分,最差的一年一个工分是六分钱,一个强壮劳力干一天可以得一个工分,一部分农户年终结算成为超支户。所谓超支户,就是平时生产队里给每户分粮、分柴是预支,按价计费入账,农民以劳动工分值计算收入,年终决算收不抵支,出现赤字的家庭叫超支户。农民种了一年的地,吃自己种的粮,不但分不到钱,而且干了一年反倒欠队里一笔钱。这一方面是公粮交的多,另一方面是产值低造成的。那时集体种地,大呼隆式的,上工一条龙,下工一阵风,农民的积极性没有调动起来,导致田里产量低,交完公粮后的净产值除以总工分,分值也低。那时养鸡也不容易,因为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人吃粮都不足,鸡饲料就没有来源,所以每户只能有限地养几只鸡,而且鸡们主要靠自食其力,每天在外面草里、地上找食,难免饥一餐饱一餐的,产蛋率当然就低。那时,养鸡生蛋不是自己吃,主要是用蛋换钱补贴家用,一个鸡蛋可以卖五分钱,算是一种副业收入。偶尔用鸡蛋作为人情交往的礼物,一般一次送8-10个;或者有贵客到来,鸡是舍不得杀的,就煮五个、七个、八个鸡蛋招待客人,之所以不煮六个,是因为那样喻意要客人断禄(蛋六,方言读lou二声)。后来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养鸡作为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上学要钱,又没有钱,怎么办?多数人家里的孩子就不读了,放牛、割草、干农活去。少数想读书的只有艰苦奋斗,另想办法了。我家老爸脑子灵活,又支持我读书,所以想了些办法,如戽鱼、赶鱼、编竹器卖、挖藕卖,直到拆房子卖,此是后话。即便如此,每年开学总是为学费愁煞父母。

      因为放寒假了,我不用上学,也想利用这段时间凑我的学费,我想到去戽鱼卖。那时鱼可以卖出好价钱,一二角钱一斤呢。在乡下,有一种最原始的不需要特别工具和成本,只要出力的抓鱼方法,叫戽鱼。所谓戽鱼,就是竭泽而渔,从一条河沟中选取估计有鱼的一段,两头用泥土筑坝,用戽斗把水舀干,再捉鱼。舀干水的办法是人站在坝里边的水里,用戽斗把水一斗一斗地舀到坝外。因为有些小河河面是长条形,水面窄,加上沟沟坎坎。无法下网,只有用原始办法。你别看它水面小,可是鱼还不少,有时还有大约一条两三斤重的大鱼。有些鱼喜欢逆流上水,小河沟的大鱼多数是在下雨流水时,从湖、塘、大河里上水而来的,后来雨停水断,它们回不去了,只好留在小河沟里了。喜欢上水的鱼,笨得很,不知道乐极生悲。大概愚(鱼)笨一词就是这么来的。

     五十多年前,我们那里进入腊月,天气确实是冷,十分冷。腊月中,即使是晴天,气温也是零度左右。早上起来,河面上总是结冰,如果出太阳,中午过后河面上冰有些融化,如果是阴天,河面上的冰就一直冻着,等到晚上再继续加厚。一个冬日的早上,我拿着戽斗,锹,竹篮,带上午餐和棉短裤(那时冬天主要穿棉裤御寒,在面料和里料之间铺上棉花做成的裤子。把铺有棉絮的旧长棉裤的裤管剪掉,形成齐大腿的短裤)去野外湖里去戽鱼。

     走了近三里路,我来到了田野里,找到一条河沟,准备动手。沟里全结了冰,严严实实地象加了一个玻璃盖。我看好河段,又依地形确定筑坝的地点。筑坝很有窍门,一是选址要好,当然是河面越窄土方工程量越小,二是河底软淤泥少,有利坝基稳定,三是旁边易取泥土;坝要从下到上做成梯形,从河沟的一边到对边向外筑成微圆弧形,这样可以顶住水位差的向内压力(这是后来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我筑好两头的坝,穿上棉短裤,脱了鞋袜,把水面上的冰打出两个窟窿,把腿插进冰窟窿,站到水中开始向堤外舀水。那个冷啊顿时从踋流窜到浑身,直到心都是凉的,腿子上好像有无数根针同时在扎。我就这么不停地一下一下地戽水。大约经过两个多小时,水面降到快见底了,浅水里看见心慌意乱,惊恐万分不自在的鱼在啪啪地侧身挣扎着游动,我很高兴马上就有收获了。眼看再过十几分钟就可以捉鱼进筐,我干劲十足,内心欣喜:今天我选的这个地方不错,河沟里鱼多。突然,我发现一个坝有移动漏水情况,赶紧加固。来不及了,哗的一声,一个坝倒了,坝外的水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坝里坝外几秒钟就恢复了水面平衡。一片浑水中,鱼儿早就逃得不见踪影。我顿时感到两腿发软,两手发抖,两眼冒星,浑身像抽了筋一样,站立不住,人好像虚脱了一般,一点精力都没有,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大半天时间和全部精力白费了。更重要的是:在我们那个地方,出门戽鱼,晚上空篮子回家,是最丢人的。你回去,村邻和左右隔壁的人是都要来看成果的。他们看到满篮子的鱼,会赞赏一翻;看到空篮子,则会毫不留情地取笑一翻:捞不着鱼,你把水也要提一篮子回来(竹篮打水),怎么空着回来呢?”“你是不是在那里就把鱼煮吃了?背后,他们还要议论:这小伙没有用,只会空忙。这些话可不是好玩的,如果这种话次数多了,形成了舆论,将来就说不上媳妇了,哪个姑娘眼睁睁愿嫁一个无用的人?

     我软瘫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喘了一会气,定了一会神,思考着怎么办?这怎么回去见人?白忙活了,学费怎么办?全然未感觉静下来后腿脚处于冻僵麻木状态。不行!再干!我不信这个邪!离太阳下山还有几个小时,有机会赶本,重来!我鼓励了自己,精神和力气回来了,我站起身,才发现腿脚不听使唤,腿好像是两根木头棍子,脚也全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走在凹凸不平的河岸边,泥块地上没有挺脚的知觉(不是感觉)。本来在原址上还有一个坝未倒,只要把倒了的一个坝补修起来就可以了,省一半的功力。殊不知,倒坝了的地方是没有鱼了的,因为舀水时和倒坝进水后,惊动了坝里坝外的鱼,惊慌的鱼已经全部逆水而上逃走了,这浑水也是鱼儿不喜欢的,今天再也不会回来。

     我重新选了地方,再从筑坝开始,刚要动手,听见有啪啪的响声,转眼看去,周围没有人,没有动物,什么也没有。刚要再动手挖土,又听见啪啪两声,反反复复几次,我干脆不动,站在那里静听,向周围扫描。果然,发现离自己十多米的没水的淤泥田里有动静。我跑过去一看,呵!一条三斤多重的黑鱼(才鱼)在泥里挣扎,我抓住它放到了篮子里,心想,老天爷给我送面子来了。

     这种鱼有很多特点,它生命力特强,在没有水的地上放着,几个小时也不会死,短时间内打破鱼儿离不开水的规律,如果保持它的皮肤湿润,活的时间更长。它喜欢在淤泥里越冬,可能就因这样,它在越冬睡觉享受时,不知觉中水流走了,落到现在的田地。它选错了地方,不是河沟里,而是水田里,看来享受也得选好环境。这种鱼是以吃其他的小鱼为生的,在塘里养其他鱼的人,是容不得它的,总是先用石灰水把它们子孙各代都呛死掉。这种鱼的营养特别丰富,大概是吃鱼长大的原因,所以人们在病后用它调补身体,这一认识现在已经被城里人接受了,所以才鱼的价格很高。这种鱼的母性特别强,总是带着它们的一群孩子在水上集中游动,小鱼群在水的上层,父母则像潜艇一样在小鱼群下面跟着,盯着,一旦发现敌人,马上发起攻击。人们利用这一特点,有时用一根放牛鞭子,在鞭头上打个结,伸下水去在小鱼群中搅扰,大鱼便如箭一般飞冲上来,攻击侵犯它孩子的敌人,一口咬住侵犯者(鞭头)不放,人们趁势往上一拉,才鱼就离水上岸,被生擒活捉。我以前就这样抓到过。

     因为有了大才鱼垫底保障,精神上受到了慰藉,我的劲头又大起来了。很快,我吸取上次的教训,筑好了水平呈圆弧形,上下呈梯形的土坝,开始抓紧戽水,争取赶在太阳下山前捡鱼。这次很顺利,在太阳落山前,我已戽干了水,看到沟底侧睡着白花花的鱼,心里的成功感又油然而生。沟里的鱼捡完了,篮子也装了大半满。我起()岸,把两根木头似的腿子装进长棉裤,背着篮子,拿着工具,揣着喜悦,披着晚霞,像踩高跷一样地回家。

                                                      (2011年8月19日初稿;2012年5月9日修改)

           

                                     四、 插  秧

           1968年春季,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学校没有一点点复课的迹象,我在读的高级中学被两派造反派占领,成了他们的司令部。我上不了学,只好呆在家里。队长也不管我还是学生,说是吃的是队里的粮,以此一直在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不出工。看样子我不出工是不行了,于是只好接受他的派工,每天下地插秧干活了。我既不是毕业了,也不是高考落榜了,更不是弃学了,从此就不明不白地从学生转变成农民了。

我八岁开始读书,一直都在学校里,虽然星期天和假期也下地插秧,但是那毕竟是短期的,而且当时,累得受不了时,中间可以休息,不出工。可是现在成了社员,队长把我列入正式劳动力了,必须每天出工。由于我农活生疏,长期没有锻炼,干起来非常吃力,即使努力地干,还是远不如别人干得快。如果想多干一点,人吃不消,很累,身体难受;如果干得少,又担心别人瞧不起,心里难受。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星期天不上学,父母便要我到地里去跟大人一起学插秧,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重要的庄稼活是长大成人后换饭吃的基本功。但是,那只是说我学会了插秧,并不表示我的插秧技术熟练过关。所以对于我这种夹生手来说,真要和大伙在一起插秧干,还真不行。插秧是项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更是一项痛苦的活儿。春季插早秧,水冷,冻手脚;夏季插晚秧,水烫,烂手脚;不管什么时候插秧,总是腰疼:除了人在水里蚂蟥沙蜱趴在腿上吸血不说外,最坏的是有时被蚌壳割开腿脚,那就更惨了。

(一)

     插秧时,人要站在七、八寸深的软泥和五、六寸深的水中,弯腰九十度以上,低着头,面向水面,眼睛看着要插的位置,左手握住一把秧苗,左手拇指和食指负责分秧,右手不断地从左手中快速一撮一撮地拿了往地里插,最少一秒钟要插一蔸,动作就像鸡吃米一样。人往后退时仍然弯着腰,手仍然不停地插,边插边后退。由于我们插秧时长时间脊椎成九十度弯腰劳作,这种一天到晚上半身悬空干活,腰要支撑比较大的力臂和重量,干了半天以后,腰就好像被刀砍成两截了似的,又好像灌进几瓶用辣椒和花椒酿的醋一样,那种酸、胀、麻、疼四味俱陈。

当我插完一垅,到了田界边起界时,不管脏不脏,我就赶紧在田埂泥巴地上仰面朝天躺下——摊腰。躺在田埂上摊腰,那种飘飘欲仙舒服感,可能是世界上再没有的,瞬间传遍全身,就好似突然一下从地狱进到天堂,人生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候了。可惜的是这种幸福享受只有几十秒钟,转瞬即逝,因为又要开始插下一垅了,人们必须同步行动。我们得下地立在水田中再把脊椎弯成九十度,继续插秧。

 每天这样重复着:早起扯秧,早饭,下地栽秧,天黑回家摊腰。幸好我当社员的第一年春夏的插秧,有比我稍小的银姑姑的帮助,否则我不知道能否顶过来。

(二)扯早秧

公社要求“不插五一秧”,队长安排我们拼命干。天还没亮,队长就在村里喊开了:“扯早秧啊,快起床。”我睡得正香,被妈从梦中叫醒:“队长在喊了,快起来。”我睡眼惺忪,闭着眼勉强坐起来,昨天累得腰疼,摸一摸还没恢复。

我穿好衣服,摸着黑(农村无电、无路灯),凭着感觉,高一脚低一脚的,跌跌撞撞地朝秧苗地里走去。摸了近二十分钟的夜黑路,听到人们讲话的声音了,还有洗秧的哗哗水声,到了。我摸着跳下水去,四月中的早晨,水还有点凉人,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弯下腰开始扯秧。听声音,挨着我旁边的是银姑姑,她扯秧是一把能手,扯得特快。天蒙蒙亮了,银姑姑看我扯的一垄还有不少,远远落在大伙的后面(按惯例每人一垄,扯完了才能回去吃早餐),她就扩大了自己的工作面,延伸到我这边来,她扯起的秧也丢在我的后面,作为我的战果。在她的帮助下,总算按时完成了任务,跟在别人的后面回家。在回去的路上,银姑说:“你还没有锻炼出来,干得少,还比别人累,以后你就跟着我干,有时我可以帮你一把。”我听了十分感激,心想:今天如果不是她帮助,我可能要比别人晚半小时回去,更可怕的是,别人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干,多丢人。

        (三)逼笼子

       吃完早餐,不等休息,马上又要下地插秧了。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挨着银姑姑插自己的一垄(大约1.5米宽)。她说,插秧有个规矩,人们爱逼笼子。关笼子这点我知道,从小学插秧时就领教过。本来开始插秧时左边人的在前插,右边的在后插,一群人形成斜形阶梯队,但是如果右边的人插得快,超过了左边的人,他就可以向右歪,扩大左边人的工作面宽度,让左边人落在他后面,他则可以缩小工作面,总保持压住你,让你多干,抬不起头,这叫关笼子。通过关笼子来提高工作效率,上游的人为了不被下游关笼子,就要拼命地往前赶,这样又对他的上游造成压力,层层逼,整个队伍都不得不加快速度了。有时候最后下游的压阵人就安排栽秧速度最快的人。银姑姑说:“我在你左边插,你插窄一点,我把你的活带一点,快点跟我跑。”她把我的工作任务带了一半,自然我是跟得上,可是她一个人干一个半人的活就累多了。她的手真快,右手像小鸡啄米一样快,飞快地上下不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达到她的水平。在她的带领下,我总是未被下首关进笼子,少吃了不少亏。

       我们把下首丢下老远后,就可以放慢一点,适当地喘口气。银姑姑从小就下地劳动,没读过书,练就了一手高超的插秧本领,她很羡慕我读了那么多书,要我讲点县城的和学校的故事给她听,借以调节枯燥、单调的劳动乏味,以缓解劳累。我们边干边说,有时真把劳累和腰疼忘了。

                                                                              (2003年5月24日初稿;2012年5月18日修改)

 

 沔阳特色.pdf    释沔阳方言的“在、在的”.pdf    沔阳话中的被动句.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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