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 CNI 年会上，我遇到一位在美国学术图书馆工作的华人同行。我们并不相识，只是在会议间隙的闲聊中慢慢攀谈起来。那种场合总是如此，人们很快就会从“你来自哪里”聊到“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出生在中国，后来来到美国读书，在这里完成了博士学位，也已经拿到了绿卡。如今，他在另一个州一所相当有名的公立研究型大学图书馆工作，在体系内已经做到副教授级别。他的日常工作是学科联络馆员，对接一个具体学院，做教学支持、科研支持，与教师和学生打交道。从职责上看，这是再标准不过的学术图书馆岗位。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的正是所联络学院对应学科的博士学位。换句话说，他不仅“懂图书馆”，也非常懂那个学科本身：研究范式、学术语言、评价体系，对他来说都不是外来的东西。这也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岗位上相当得心应手的原因。

我们之所以会聊到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其实也并不偶然。我在 惠特曼学院工作，担任馆长职位。正好也在在华盛顿州。在州内做学术图书馆工作的人，很难不把 UW 当作一个参照点。无论是平台、资源，还是薪资水平，它都摆在那里，成为很多人职业想象中的“下一步”。

他说，他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也实际行动过。他曾申请过华盛顿大学图书馆一个与自己当前工作非常相似的学科联络职位。原因并不复杂，也并不浪漫——同样是学科联络岗位，UW 的薪水明显更高。在美国学术图书馆体系中，不同学校之间的薪资差距本来就不小，而公立旗舰研究型大学，往往处在更高的那一档。

从他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次冒险的尝试。他已经在一所顶尖的公立大学图书馆工作，做着标准而完整的学科联络工作；他的学科背景与岗位高度匹配；职称上也已经是副教授。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一次合理的、横向的职业流动。

但结果却很直接。他甚至没有进入第一轮视频面试。

这并不是那种“竞争激烈、运气不好”的模糊拒绝。他后来专门向华盛顿大学方面询问过原因，也得到了明确回复。对方的意思很清楚：由于他不具备 ALA 认证的 MLIS 学位，该职位在资格层面无法继续推进申请。

这件事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并不在于他“被拒绝”本身，而在于它暴露出的那条常常被忽视的边界。很多人——尤其是拥有博士学位、又长期在学术环境中工作的人——很容易以为，学科能力和实际工作经验，终究可以替代职业资格。但在美国学术图书馆这个领域里，事实并非如此。

博士学位当然重要，尤其是对于学科联络馆员来说。它确实能让你更好地理解学院文化，更顺畅地与教师沟通，也更深入地参与科研支持。但它解决的是“你是否理解这个学科”的问题，而不是“你是否被承认为一名图书馆员”的问题。

在像华盛顿大学这样制度完整、工会明确、岗位分类严格的学校里，MLIS 仍然被视为 librarian 这一职业的终端学位。它不是加分项，而是入场券。没有它，哪怕你已经在别的学校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工作，流程也无法启动。

那次谈话后来走到了一个更现实的层面。在把华盛顿大学的情况聊清楚之后，他问我，那这条路是不是就真的走不通了。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换了一个角度，谈起了我自己的处境。

我也没有博士学位，只有一个 MLIS和其他两个专业的硕士学位。但在美国学术图书馆体系里，这并不是什么反常的履历。相反，在进入管理层、尤其是图书馆最高管理岗位这条路上，MLIS 反而是那个更稳定、也更被制度认可的起点。

我对他说，如果他的目标只是把现在的工作做深、做稳，那么留在现有学校，继续沿着既有的晋升通道走，最后做到正教授级别，其实是一个完全体面、也很现实的选择。尤其是在一所著名的公立研究型大学图书馆，这样的职位本身已经足够难得。

但如果他心里想的是“更上一层楼”——比如真正进入图书馆管理层，做 department head、associate dean，甚至有一天去竞争 library director 或 university librarian 这样的岗位——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美国，很多学校对图书馆员的要求恰恰呈现出一种看似矛盾、但其实非常稳定的结构：博士学位往往不是必须的，而 MLIS 几乎总是必须的。

我们谈到了一些再熟悉不过的例子。现在的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的馆长，包括华盛顿大学的图书馆馆长，本身并不拥有博士学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MLIS。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制度长期筛选出来的结果。

博士学位在图书馆体系里当然有价值，尤其是在学科联络、研究支持这些岗位上，它能带来很强的专业说服力。但当角色开始向管理转移，评估一个人的标准也随之改变。那个时候，学校更关心的已经不是你是否能在某个学科里“说得最专业”，而是你是否被完整地训练成一个图书馆专业人员，是否理解这个行业自身的规范、语言和治理逻辑。

我对他说，MLIS 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学位”，而是一种身份。它标志着你属于这个职业共同体，也让你在跨校流动、职位跃迁时，不至于被卡在资格这一关。

他听得很认真，也没有反驳。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他的犹豫。对一个已经读完博士、又在美国学术体系里打拼多年的人来说，再回头去补一个 MLIS，并不是一个情绪上轻松的决定。但制度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履历“看起来已经很完整”而自动让路。

那天的谈话最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我们只是把几条路径摆在了桌面上：一条是继续在现有学校深耕，沿着已经被认可的轨道走到顶；另一条，是承认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门槛，补齐 MLIS，为更大的流动性和管理空间做准备。

在 CNI 这样的会议上，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技术在融合，角色在模糊，传统职业路径正在瓦解。但至少在美国学术图书馆这个领域，越往上走，规则反而越清晰。

而我之所以会这样劝他，也并不是站在“理论正确”的立场上，而是站在一个没有博士、只有 MLIS，却已经坐在管理岗位上的人的位置上，说一句再现实不过的话：

在这个行业里，很多时候，决定你能走多远的，并不是你有多“学术”，而是你是否被制度完整地承认为“图书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