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的博客 (Meng Jin's blog)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jinsblog

博文

另眼看基因剪辑文章撤稿 精选

已有 19647 次阅读 2017-8-18 07:38 |个人分类:有感而发|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范式, 库恩, 证伪, 波普尔, 基因剪辑

   去年底我写了篇博文《白天鹅之黑》,后面留了个尾巴:“本来我是想和基因剪辑的故事挂在一起说的,但很快就过年了,后会有期,且听下回分解。”有同学惦记着下文。其实下文当时就差不多了,现在问题有了阶段性的结果,文章撤了,说起来就简单点。

   对于韩同学文章撤稿中涉及的具体问题,我是外行,没法细说,但我可以说见过猪跑。20多年前,因为受到“恐龙蛋DNA”报道的影响,我和当时在洛克菲勒大学工作的朋友,试着做过一些古DNA的分析。当时这一切都在初级阶段中,能够借鉴的东西很少。尽管有些基本的东西是知道的,其中之一,就是要避免污染。那时我们在做样品时,极为小心,但和现在很多实验室的防污染措施比,当时是很不够的。结果跑出来后,一对比,全是人的序列。我学到的一点,就是样品污染是极容易发生的。现在去我们馆的Sackler Institute for Comparative Genomics,隔着玻璃窗看学生在实验室里活动,几乎从来没有见到他们不戴手套的时候。这种习惯动作,不仅是要防止样品污染,也是对自身安全的保护。但韩同学的事情出现争议后,我看了一些有关报道。在我见到的所有影像中,我从来没有看到韩同学戴着手套在实验室里操作、活动。因此,我有一种自然反应,感觉他的实验室运作不够严谨和规范。我也问过做相关工作朋友有关专业的问题,他们的答案都是负面的,我就不转述了。我这里并非想讨论有关基因剪辑文章撤稿的是非、利益问题,这些应该有专门的机制来对应。我是想这样的事情,如果从科学哲学以及科学发展的角度看,我们做科研的人,还能看到些什么?

   接着《白天鹅之黑》说。如果按照波普尔的学说来看这个件事,就会发现,基因剪辑事件到目前为止的始、终过程,并不符合简单的证伪过程。韩同学的文章提出了一种新方法“X”。X预测,如果按照相关的步骤A进行实验,可以得到结果Y。很快,质疑出现了:有人按照X和A做实验,得出的结果是Z,而不是Y。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见到的实际情况,是X并没有被观察到的Z立即证伪,而是双方各执一词,处于胶着状态,加上媒体的渲染,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最后从很多方面的实验验证,得出来各种结果的Z,但不是Y;最后是数据说话:X不成立。

   那么,见到一只“黑天鹅”Z,为什么不能证伪X“天鹅都是白色的”这个陈述呢?因为Z并非是一只不容怀疑的黑天鹅。所谓的黑天鹅,在物理学上也许有,但在生物学以及很多学科中,可能从来就不存在。但波普尔的哲学,是以物理学作为事实基础的,对其它学科的现象和过程考虑不多。在基因剪辑事件中,Z是不能简单地用黑白来描述的,它可能是花的,既不白也不黑,所以人们可以质疑Z是如何得到的。因此,见到一个Z,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否定X。整个过程给我的感觉,是科学共同体给了作者一段时间,让他们来证明自己的方法“非伪”。

   证非伪,听起来多少有点幼稚的说法。但仔细想想,这个过程就是这个样子的吧。给你点时间,让你补充实验数据和方法,来说明为什么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没法重复自己的结果,是因为没有严格按照条件A来做实验,等等。从逻辑上说,如何证非伪?如果假说是“天鹅都是白色的”,人们发现了N只黑天鹅后,按照波普尔的逻辑,假说早就被证伪了。你再发现一只白天鹅,能叫做证非伪吗?或者说很多人的实验重复不了结果Y,但个别人能(假定如此),可以证明X非伪吗?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真想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其他人的实验都是错误的。或者说,别人看见的黑天鹅,本来都是白天鹅,但在水塘里打滚,或者被谁用墨染黑了。那些号称得到了Z而不是Y结果的人,只是得出了错误的观察和结论,所以它们不能证伪X。如果这样做,就是挑战现行的科学共同体:这么多实验室,都没有严格按照条件A来做实验,结果都是有问题的。

   一年以后,韩同学团队无法对X“证非伪”。可以说,最终否定X的结论,是现行科学共同体做出的;而X的被否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波普尔同学的证伪学说,过于狭窄,并不适合这个过程。因为这个过程中的很多现象,并非黑白分明。

   提到科学共同体,那就需要说一下库恩的哲学和科学范式。库恩(T.Kuhn)和波普尔一样,都是学物理出生的,他们的科学哲学,都受到物理学的影响,会有局限性。库恩选择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来探讨科学哲学,尤其是引入了科学史。他的《科学革命的结构》,是很有影响力的一本书,在我知道的书中,我不知道还有哪本比它的引用率更高。从库恩的学说来看,基因剪辑事件,是属于常规科学研究的解决疑难(‘puzzle-solving’),还是革命科学或新的“范式”出现?尽管范式(paradigm)具有多义性,库恩本人和别的人对它的解释会有不同,但我觉得基因剪辑这个事,应该不具有新范式出现的那种意义。至于什么是新范式的出现,在我能见到的视野中,我没有一个科学上的例子来举证。我觉得现代军队从机械化向信息化转移这样的过程,有点新的范式出现的味道,它代表了体系、概念等全方位的转变,其中似乎也包含了新旧范式是不可通约的(所谓的‘Kuhn-loss’)现象。

   那么基因剪辑事件是常规科学中的解决疑难吗?我觉得比较接近,但也不能完全对得上。因为这个方法,如果真的成立,带有一种创新的性质,具有方法上的广泛性,而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疑难。从这一点,可以让人体会到,库恩的学说有很强的理论哲学内容,但涉及到具体的实践哲学和科研例子,不是那么容易使用。我倒是觉得他提出的科学理论选择的五个标准(一致性、精确性、广泛性、简单性以及富有成果性),在我们见到的基因剪辑事件过程中,多少得到一些体现。

   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库恩关于科学共同体的看法,或者说他认为的的学科基体(disciplinary matrix)。他认为常规科学能够进步,来源于科学共同体共有的理论、价值观、方法、技术,思维方法,等等。 这些共同点,通过学校教育和研究机构传承下来,一个成功的科研人员,都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你要想成功,需要在学科基体中保持传统,遵循大家认可的理论和价值观。这就出现了库恩早年著作中说的那种基本的张力(The Essential Tension,1959):科学本身的意义和目标,在追求创新,但科学家群体,或者说学科基体,却趋于保守,常常会抵触新的想法和理论;因此,在科学的目地和达到这个目的社会团体间,形成了一种带有矛盾的张力。

   如果从基因剪辑这个事件来看这个张力问题,我觉得现代科学中,学科基体的保守性,对一个新的科学观点所起到的作用,是一个筛选过程。被筛选的对象,从早年的比较单纯的科研新成果,变化到了现在的两种极端内容:一是真正的科学创新,二是貌似的科学创新,之间还有众多的内容,以后再说。两者都会受到保守的学科基体挑剔,但前者在经历挑剔后,会存活下来,并可能引起范式的更替。后者会被否定。“貌似的科学创新”是现代社会比较多见的现象,一是人们急于求成,不够严谨而失误;二是有意作弊,先蒙混过关,拿到好处再说别的。两种情况,多少都是为了某种利益,而不是严谨的科学活动。好在很多东西,会被学科基体的保守性所质疑,挡在门外;当然,也有不少漏网之鱼。学科基体的保守性,未见得就是坏事,尽管它让很多真正的科学家日子难过。现代科研中出现的问题,难点之一,是人们怎么界定和确定科研中的失误和有意作弊。但这不是我想讨论的东西。我想讨论的是,现代的科学哲学,有没有可能把物理学以外的科学过程涵盖住,提出新的理论、方法、逻辑、哲学,这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下一个生物学出生的波普尔或者库恩也许能够诞生,尽管我认为百年中出现的可能性不大。



韩春雨事件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4699-1071595.html

上一篇:毕业了,导师别再惦记着学生好不
下一篇:重返卡尔加里
收藏 IP: 173.54.17.*| 热度|

30 苏德辰 武夷山 梁洪泽 朱晓刚 曾杰 文克玲 陈智文 冯大诚 王水 李颖业 黄仁勇 陈楷翰 鲍海飞 杨正瓴 李毅伟 钟炳 曾荣昌 吴斌 刘立 叶建军 刘全生 韦玉程 刘俊华 王海冰 徐长庆 赵凤光 陈湘明 xlsd puhj dsp2008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31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2 03:42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