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科学进步征程上的科研生态“藤壶效应”

李侠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进步概念是启蒙运动的产物，自18世纪以降，这种乐观的信念被人们所普遍接受，并被拓展到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科学领域自然是这种信念的最坚定捍卫者。近代科学的四百年没有辜负人们的期待，这期间一次次伟大的科学发现巩固与强化了这种信念，美国经济学家索洛更是用实证的方法指出，在剥离资本和劳动对经济增长贡献后的剩余部分完全是由技术进步带来的。索洛余值的存在不仅证明了进步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明确指出这种进步是来自科技的贡献。为了加速科技进步的步伐，全方位审视科学进步是沿着什么路径与模式发展的，就成为当下科技管理部门最紧迫的任务，这也是制定高质量科技政策的基础性工作。

结合众多科学哲学家与科技史家的研究成果，我们要回答如下三个问题：首先，科学是通过缓慢的积累还是激进的革命模式实现进步的？其次，不同时代的科学进步模式之间有何区别？第三，大科学时代如何推进科学进步，短期的改革路径以及如何制定相应的科技政策。

对于第一个问题，结合波普尔与库恩的观点，笔者认为科学的发展模式沿着进化与革命交替出现的方式展开，在宏观上呈现为“间断性平衡”的特点。这其中科学进步主要以逐渐进化为主，科学革命则是稀少的。针对进步的不同发展阶段，采取的相应政策也有所区别。

对于第二个问题，二战以后，科学完成了从小科学到大科学的转变，知识生产的复杂性快速增加，科学主体也完成了从个人英雄主义向集体合作的转变。基于科学史的研究可以发现，以往的三次科学革命都是小科学时代的产物，如十六世纪哥白尼的日心说，十七世纪的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到二十世纪初普朗克与爱因斯坦的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等，都是小科学时代个人英雄主义的最好表征；反观大科学时代以来的科学发展，时至今日也没有出现如前三次科学革命那样的彻底改变人们世界观的科学革命，人们甚至会认为在基础理论方面科学发展出现了严重的停滞现象。这是误判，今天的进步是处在进化征程上渐进式进步。大科学时代的科学革命或许会有新的表现形式。

大科学时代，科学进步的模式属于严重的资源依赖型进步，科学成就大多呈现为由国家或机构主导的跨部门集体合作所取得。如“曼哈顿工程”、“阿波罗登月计划”、中国的“两弹一星”以及“人类基因组计划”等，这些科学进步都呈现为知识生产的集体合作特点，另外，科学进步的资源依赖特点尤为明显，这些资源包括政策支持、经济投入、仪器设备、高密度的人才配置以及友好的科研生态等，这些都是小科学时代所不具备的，甚至不需要。当知识生产链条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复杂时，其牵涉的内容越多，取得协同久就越困难，这也间接说明了为什么大科学时代不容易出现科学革命的深层原因。

对于第三个问题，笔者先提出两个假设，其一，在常规科学时期，科学是按照进化（渐进）模式发展。大科学时代以来，常规科学的持续时间将缩短，科学革命的频率将加快。造成这种趋势的原因有两，第一，当下运用已有知识的能力在增强（知识的横向扩张），这将快速耗尽已有知识库存与特定范式的固有解题潜力，在科技共同体规模如此庞大的今天，这种扩张趋势肉眼可见；第二，突然涌现的新设备、新方法，加速了原有范式的衰老进程，如蛋白质结构生物学遭遇AlphaFold的命运。其二，获取新知识的能力也在增强，借助各种仪器设备的强大功能（如人工智能），这将导致原有范式快速到达范式内在的边界与天花板（知识的纵向拓展）。

短期的改革路径。创建优良科研生态系统，清除科研规范系统的“藤壶效应”。由于当下的知识生产是集体合作的产物，而全世界在科技领域并没有形成一套公认的成熟与完备的有关集体行为的组织范式，为了规避集体行为困境，各种评价体系与激励机制日趋复杂，规范层层嵌套与累加，最后导致科研生态系统出现不堪重负的“藤壶效应”。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科研生态藤壶，彻底扼杀了科技建制与科技共同体的活力与创造力。必须用奥卡姆剃刀把附加在知识生产过程中的各种不合理规范彻底清除掉，去掉那些退化的不合时宜的繁文缛节，增加一些符合时代特征的新规范，如科技伦理等，以此为科学发展廓清道路，松绑并轻装前进。2018年以来推出的破四唯/破五唯就属于科技界在科研生态上的清除藤壶行动。

在政策层面，坚持长期主义，提供稳定的政策与资源支持。在资源投放有限的情况下，推进制度与组织创新，事半功倍快速形成比较优势。以往的研究已经证明，哪里能率先形成最优科研生态环境，从而最大限度上降低知识生产的制度与组织成本，哪里也就更容易促进科技进步，甚至会出现科学革命。对于中国科技界而言，由于科技人员众多，在利用知识与创造新知识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可以最大限度上缩短常规科学时间，从而引发科学革命的到来，加快科学进步的间断性平衡的频率与进程。

【博主跋】这篇小文章是前几天应《世界科学》杂志的游老师之邀而写，起因是为这期杂志写一篇卷首语，匆忙写成，这类文字篇幅受到严格控制，不太好把握，这是原稿，发表时略有删减，以发表为准。发在《世界科学》2025（2），这是一本很棒的介绍世界最新科学进展信息的高级科普读物。与游老师合作愉快，是为记！

说明：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没有任何商业目的，仅供欣赏，特此致谢！

2025-2-16于南方临屏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