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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有人在幽暗岁月绽放出一种清洁的精神
李侠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前段时间《中国科学报》社记者李芸老师给我寄来一本她们报社新出的书《风范——他们用一生写就的科学家精神》,书中介绍了21位著名科学家的成就、工作与生活的一些侧面,由那些看似平常的点点滴滴事迹拼接起来的人生突然就在我们的眼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这种光芒不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光,而是经过漫长岁月的累积,每一个点滴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地发射出各自或大或小的微光,当这些微光或启明汇聚起来,那些遥远的人生瞬间就成了这个庸常世界里一个个熠熠生辉的路标。
这本书里介绍的21位精英科学家都是我国科学版图上一个个最初板块的建造者,正是因为他们的不懈努力、坚持与执着,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中国科学界的宏伟架构,在此基础上才有了后来中国科学版图的丰富多彩。它不仅仅是国家层面上的宏大叙事的表达,更是微观层面上源自无数个人的一股股清洁精神的汇聚,而能给予我们持久震撼的恰恰是内心中对于那份清洁精神与简单理想的渴望与认同。90年前郁达夫在鲁迅葬礼上曾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
坦率地说,读人物传记我是比较苛刻的,以往那套造神模式的人物写作模式,看似高大尚,实则读者会主动消减泡沫,最后就剩下干巴巴的人物大事记,这种写作范式,既浪费了人物,又驱离了读者,实则双输。为了检测自己的判断,我最初是随机从书中找到一位科学家,然后慢慢读下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在这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个真实的人,然后才是科学家,最后才是他们一生的坚持与成就。比如书中关于中国半导体事业奠基人王守武院士的内容,这是本书中我看的第一篇文章,原因在于我早就听说过中国科学界“一门六院士”的神话,想知道王院士日常是咋样过的,文中介绍王院士晚年去美国和儿女们生活的一个场景,有一次女婿接他出院,对他说:我们回家吧?王守武喃喃自语:“回哪儿?回中关村啊”,读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那些刻在记忆里念念不忘的才是真爱,我觉得这才是书写爱国的高级境界。以往我们的写法都是“从大往小”去写爱,其实,这与人性与人类认知发展是完全相反的,爱的真正顺序应是“从小往大”才是真实的爱的扩展路径,我们先从爱一个人开始,然后是家、故乡到国家,最后是人类和世界。正是因为这个亲切的细节,让我一头走进这21位科学家的人生之旅。
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提倡科学家精神,这是极有必要的,它会让全社会知道,在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物质化时代,还有另一种不同的精神追求,它与世俗的主流文化是完全异质的,这种差异会拓展公众的精神边界与内涵,从而避免文化的不可逆性的退化,但是,科学家精神又是具体的、实在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对此,我们不妨走进这21位科学家的精神世界,看看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又体现了哪些独特的精神气质呢?又有哪些经验是具有普遍性的?
成功是对长久坚持的回报。这21位科学家在事业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对于选定的科研目标百折不挠,持久坚持,并最终获得成功。如郭光灿院士用了接近20年时间坚守量子光学领域,最终使其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任继周院士用了60多年的时间,从无到有的确立了中国的草业科学,终成一代宗师;李振声院士用了23年时间培育了小麦新品种“小偃6号”;郑守仪院士从1956年开始研究有孔虫,从无人关注到收获国际科学界的承认等,这些事迹再次印证成功是对持久坚持的回报。
执着于某项事业是规避风险与长寿的秘诀。对这21位精英科学家的初步社会学分析显示,他们平均年龄为88岁(目前仍健在的还有9位科学家,可以预测,这批精英科学家平均年龄将达到90岁以上是完全有可能的),典型的高寿人群;按照年代划分,这批科学家属于20世纪20年代的有6位,10年代的有5位,30年代的有5位,40年代的有4位,上个世纪00后的有一位(柳大纲)。众所周知,这批科学家年少时生活在兵荒马乱的战乱年代,中年时又遭遇诸多政治运动,按理说这番折腾下来很难长寿,而数据告诉我们,他们大多都是寿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能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不但长寿而且硕果累累呢?
掩卷而思,发现这些大师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从而让事业成为自己的心灵寄托与人生避风港,随着事业的成功又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去抵抗恶劣的环境。对此我是深有同感的,与事打交道可比与人和社会打交道简单多了,前者是我们可以掌控的,而后者则是高度不确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无论事业的大小都是我们每个人坚持下去的最后念想与救命稻草。如俞鸿儒院士,从1958年开始就在郭永怀的安排下从事风洞研究,这一干就是50多年,终于把我国的风洞事业带到国际前沿,他是怎样避开那场铺天盖地的政治冲击的呢?诚如俞鸿儒所言:当大家都不干事,而你还在干,其实是一种有利条件。后来两院院士郑哲敏曾提到:在那一时期,俞鸿儒主建的风洞基本没有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另外,在我看来,俞院士建设风洞的工作,诸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表面看来更像工人阶级的体力劳动模式,而不像那些纯粹靠脑力工作的知识分子,再加上俞先生的“大智若愚”的朴素风格,让他得以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开展有限的工作。再比如施雅风院士,从1958年开始,就受组织委派到大西北搞冰川研究。由于搞冰川研究大多在野外既危险又辛苦,导致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冷门专业,由于专业的缘故,它在人、事业与社会之间做了很好的分隔,这种分割无形中就成了一种关系的隔离带,这种隔离对于从业者来说就是一种保护带,使他能最大限度上屏蔽外界的干扰而开展工作,即便有了这样的专业隔离墙,他仍未逃脱政治的无情冲击,1966年8月绝望的他跳黄河自杀,落到水中后突然觉醒想到了家庭与事业,然后奋力游到河心沙洲得以自救。经此抗争,军管委主任说:不要再批斗施雅风了。这些年我读过很多人关于那个时期遭遇的文字,那些能够熬下来的人大多都是对于事业有执念的人,因为只有在黯淡岁月我们才需要比平淡时期更强大的心灵寄托,事业或某种念想恰恰是一个人最牢固的心灵之锚。这很好理解,事业能让人聚焦精神,不为外界纷扰分神,从而营造出难得的内心安宁,从这个意义上说,事业既是养生的手段,也是救命的稻草。
贵人相助是学术传承与个人成功的重要外部条件。这已经是科学社会学上的常识,换言之,个人的成功除了自身的天赋与努力之外,还有很多外部的偶然因素在起作用,缺少这些外部支持力量,很多成功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些科学家而言,刚入门的时候遇到的那些好老师和领导就是他们的贵人。如数学家杨乐读研时遇到了熊庆来,俞鸿儒遇到了郭永怀,植物分类学家王文采遇到了胡先骕与林镕等。当他们成功以后,他们又成了新一代人的贵人,科学界的传承就像接力棒一样一代传一代,学术传承的过程也就是育人的过程。
批判精神就是求实理念的最高表达。我们从这些科学家的经历中看到了这种宝贵的品质,如在1962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工作会议上,声学专家马大猷先生以极大的勇气为中国科学共同体呼吁摘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枷锁。事情成了所有人都受益,一旦失败,估计这个代价就只能由马先生独自承担了。从自私的角度来说,搭便车是最安全的,但总要有人在至暗时刻挺身而出。再比如邹承鲁先生,以他的直率和勇气对中国科技界存在的各种问题都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大到科技体制改革,中到科技评价,小到对各类伪科学的不懈批判,这些看似与个人学术无关的工作,恰恰是维护科研生态环境健康发展所必不可少的。良好科研生态环境是一种公共物品,每个人都需要,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质疑与坚守,这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公地悲剧”现象,可想而知,邹先生为此曾得罪不少人,也因此吃过不少苦头。从年轻时参加远征军到中年时科学界的直言者,邹先生称得上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豪迈。时至今日,我都认为中国科学界需要更多的马先生与邹先生,他们是科学界最值得尊重的建设者与守护者。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别人的人生可以是我们的镜像。读人物传记的一个直接好处就是,透过别人的人生,我们大体可以规划与预测自己的人生。因为他们经历过我们的青年时代,而我们没有经历过他们的老年时期。如果人生有相同的规律的话,经由他们背影,我们可以约略知道自己未来的样子。
客观地说,这是一本非常优秀的中国科学精英的人物素描,作者们以朴实的文字带领我们走进那些大师们的日常生活的某些片段,由此,我们看到了他们创造科学奇迹的艰难历程,也看到了他们作为一个个真实的人在时代大潮中所遭遇的喜怒哀乐,正是在这些细节中那些模糊的科学家精神开始清晰起来,它对于当下的价值也从晦暗不明中显现出来。从去蔽到升华的呈现之旅正是这本书所具有的恒久价值之所在。我曾拿着放大镜细细观看那些生活照片中大师们的神态,从那些图片中我约略能感受到他们在那一刻的心情;我也曾为某些科学家未能得到及时承认而扼腕叹息,如作为我国放射化学主要开拓者的杨承宗先生,一生许国,完成了无数开创性工作,使我国放射化学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功勋卓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老先生并未能获得院士称号,实在是令人惋惜。无论从什么标准来评价,杨先生都符合院士的标准。在科学贡献的历史上会出现遗漏,如果发现后我们完全可以弥补啊,为何就不能弥补这个过失呢?我相信杨先生并不在意与此相关的那点利益,但那涉及一个人对自己一生事业的认同与确认,尤其是那些经历过至暗时刻的人更需要用应得的承认来安慰那些持久的坚持。不让好人吃亏这份朴素的道理在科学界同样适用。我从杨先生重访居里实验室的那张照片中,看到他拿出伊蕾娜•居里于1951年送给他的那把实验室钥匙时,他脸上洋溢的那份灿烂笑容实在是令人动容。吾生也晚,无缘得识这些大先生们,但读到他们的这些往事时仍然感动不已,这就是我们念兹在兹的精神力量。
毋庸讳言,当下盛行的消费主义文化正在快速地把整个社会拉入到平庸化与功利化的轨道上,久而久之,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文化的退化,最后蜕变为一种看似稳定、热闹、高度同质化的庸俗文化,但这种文化在低水位的均衡则导致文化丧失了向上的激励功能,最后这种退化文化营造出的生态系统将会让整个社会丧失活力与创造性,并最终导致笔者所担心的文化熵增现象,即文化彻底失去活力与创造性,成为完全同质化的一潭死水,彻底成为一种文化黑洞。而科学家精神作为一种特殊的亚文化,它会以自己的异质性与挑战性克服日益增加的文化熵增现象,从而捍卫文化的活力与进步性,这才是我们今天大力提倡科学家精神的要义所在。
【博主跋】这是国内近年来少有的一本关于科学家的好书,内容豪华,语言朴实,从生活的各个侧面去讲述那些精英科学家的人生与成就。我粗略统计过,这本书里谈了23位院士(正文20位院士,另外,我把其中唯一没有院士称号的杨承宗先生也当成院士看待,附录里2位院士,合计23位),另外,本书的序言是由王志珍院士写的,这样算下来,这本书妥妥的豪华阵容。忽然记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我去北京参加《民主与科学》杂志社办的一次小型会议,在那次会议上见到了王志珍院士,会后还聊过几句,记得那时她满头黑发,最近从网上看到王院士也是满头白发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也快60了,不禁感慨万千。孔夫子曾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诚哉斯言!本文发在《中国科学报》2024-8-1的A3版,与各位老师合作愉快,这是原稿,是为记!
说明: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没有任何商业目的,仅供欣赏,特此致谢!
2024-8-1于南方临屏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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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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