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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名叫陈永元
晨钟
说起八年抗战,我总会想起一段日子,一个人。
抗战军兴苏州沦陷后,我家搬去了西太湖边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虽不能知道它的历史有多远,但显得很古老;在河岸边、深巷里,还错落有致地或完好、或残存着不少明清民宅。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倒有施、俞,石、柳四大旧家,不过他们的后代已无一不是种田人了。
柳宅大厅上,有一位朱渊平的宿儒,甪直人,在设帐授徒,我就去那里继续读书。先生深度近视,独自过木桥时经常失足跌落小河,人们都称他为“ 白眼先生”而遗其姓。
塾中有学生三十多人,不分班次,因人施教。我的年龄最大,又进过洋学堂,所以课程从《幼学》开始旁及古诗文。先生很讲求民族气节,常给学生讲历史上忠臣义士的故事,什么史可法抗清,文天祥殉国……虽然纸上谈兵,但是在那国破山河在的时代,确实不失为有心人。
一天,塾里来了一个戴铜盆帽穿短打的人,还带了一个卫兵,坐在先生书桌边不知谈些什么?从先生脸上流露出的不愉之色,断定不会有啥好事。后来知道此人就是采莲桥检问所的日军翻译,姓江(后被新四军宰杀在东山渡水桥),是来要学生去一里外的镇上学日文。虽然明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奴化教育,但是敌人以死要挟,老师家长,谁也不敢不从。
学习场所是借镇上沿街的一家茶馆,等到落市后,就挂上黑板,权作课堂。开始时秩序很乱,阿、衣、乌、哀、喔……乱喊一通后,学生互相交换着鬼脸,觉得很有趣,甚至哄堂大笑。我们的表现常常使鬼子谷口十分恼火,他一恼火就用鞭子抽打学生,威逼我们就范。
采莲桥是苏州至东山的水上必经通道,检问所就在桥堍的采莲庵内,四周围上竹篱,太阳旗高出树梢,老远就能望见。老百姓经过这里无不提心吊胆,埋头而过。我们学生因常被叫去为日军做杂务,因此目睹过里面的许多情况。我们看到过被关押的无辜百姓的非人生活,我们甚至(被逼迫去)见过日军杀害革命人士时的情景。敌人以为征服中国人先要从学生做起,这不仅是徒劳的,而且恰恰相反,反而是在给我们上着一堂又一堂的课,亲见亲历日军的暴行,我们从心里明白了什么叫做仇恨,但我们毕竟是孩子,只会搞一些无谓的捣蛋或破坏——即使折断几根篱笆上的竹竿也是好的。
这时村上有个陈永元,二十刚出头,一头乌发,挺英俊健美。他常向我们了解探问检问所的情况,我们乐于向他提供——哪里是宿舍、牢房、枪枝弹药库……不久,在一个月黑之夜,检问所的敌人被缴了械,这使村民们暗暗拍手称快,鬼子汉奸又恼又羞。于是鬼子就命令一个叫做马尚的民族败类,领人扑向另一村庄,有目的地去点名要抓什么人。他们抓不到人,就宣布先烧房子后杀人。正在堆柴取火即将放火焚烧村庄的紧急关头,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喝道:“不许放火,我就是你们要的人。”就这样,一个民族英雄被抓去关进了检问所。
我们又被逼迫集中到刑场,人人忐忑不安,不知今日牺牲的又是谁?后来,当我们看到从高高桥面上被日军拥簇着走下的正是陈永元的时候,大家都流下了眼泪。我今天还记得,陈永元当时面无表情,但却平静地瞧过我们一眼,然后就大步走向事先挖好的一个深坑。后来,是谷口那魔鬼举起的军刀……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又去一次采莲桥,那里的地貌并无多大改变,清流平缓,绿树依依,昔日掩埋英雄的荒地,现今已成了一片茂密的桑林。碧血芳草,令人低徊。想起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禁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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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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