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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邻 (3)——我和李钧祥

已有 5140 次阅读 2011-10-26 20:51 |个人分类:闲说苏州|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数学, 教师, 举重, 运动员, 李钧祥

李钧祥何许人也?用现在流行的关键词提示,可以这样说:  

中国健美运动的先行者——优秀的举重运动员——右派分子——中学数学教师——我家的老乡邻。

李钧祥住在苏州景德路46号,我家的右邻,这是一处不算小的房子。门面是单开间,第二进就有两倍宽,再后面是一个大天井,一个三间宽的大厅,楼上是房间,大厅后面有厨房、柴房间等。这在过去是一个富足的家庭。李钧祥的父亲是一位资本家,在上海开织布厂,在上海还有一房姨太太,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苏州,看望常年卧床的太太即李钧祥的母亲。李钧祥是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李钧祥比我大二十一岁,但是他父亲与家父年龄相差并不大,当初我哥哥姐姐称他为哥,于是我也就顺下来称他钧祥阿哥。

早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年轻的李钧祥就开始在苏州倡导开展健美活动。那时,在中国的健美运动起步时间不长,仅在上海、广州等少数地方有人提倡。最初中国的现代竞技体育大概都与教会有关,苏州的乐群社(基督教监理公会在苏州设立的教堂,在宫巷)、基督教青年会(在北局)都是最早开展体育运动的地方。1952年,李钧祥组织乐群社健力小组。我记得,50年代上半期,经常看到他在太阳下晒的蓝图,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显示肌肉的图片,底下写着,“李钧祥君”、“翁某某君”(翁某某是在宜多宾巷口开大饼店的,人称翁老板,名字忘了)等等,我们小孩子对于这样的称呼感到很好奇,所以印象深刻。有人说,李钧祥表演与牛相顶,他用力一掰牛就摔倒了,不过我没有问过他本人。

李钧祥是优秀的举重运动员。1953年,李钧祥获第一届江苏省运动会轻量级冠军,华东人民体育大会第二名。1957年或江苏省第二届运动会次轻量级冠军。刚解放时,公家并没有什么运动队,他练习举重的地方就在自己家里。在他家的天井里,有大小杠铃、哑铃等器材。我几乎天天去看他练习,也懂得了一点各种锻炼肌肉的方法和举重比赛的大体规则。那时候,举重比赛要比三项——抓举、挺举和推举。所谓推举,就是提铃翻杠到肩后,两腿不能再弯曲,而双手把杠铃推起,这项比赛现在已经不在正规的举重比赛项目之中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我和其他孩子也去举举小杠铃,玩玩哑铃等等。但是体育与身体条件的联系实在密切,身体条件不行,总归不行。我是属于“动口不动手”的,对于锻炼,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毅力。

50年代中期,李钧祥在46号门面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些体育用品,如打棒球的棒,打boxing所用的手套(那时我们不知道拳击这个词,许多体育用语都是洋泾浜英语)等等。卖体育用品大概不挣钱,他又在汗衫背心上印字,热闹了一两年。写字,刻板都是李钧祥自己做,我也经常去“卖呆”,看他做这些我认为很有趣的事情。

他的太太很漂亮,是邻居48号陆家的,叫寿梅,由于都是邻居,所以我不叫她嫂嫂,而叫姐姐。结婚时,我做了他们的伴童。48号的主人陆先生解放前是个开婚纱店的,也出租婚纱。解放了,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成了垃圾。那位陆先生真是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不肯做的(这样的人在邻居中还有几位,这里不提)。他前房的太太有二子二女,续弦的太太又有二女一子。解放后,婚纱店关了,就靠着出租48号、50号两个门面的一点房租收入。成年的子女自找饭碗。寿梅是长女,嫁给了李钧祥,她的同母弟妹寿康与寿娟除了自己出去想办法挣一些钱外,也经常在李钧祥家吃饭。寿康和寿娟都弹得一手好琵琶、三弦,都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弹词。所以,那时李钧祥家里总是特别热闹。

首先,李钧祥有一些体育界的朋友,那位翁老板就经常来。记得,一个夏天的中午,翁老板靠在大厅里的藤榻上,不一会就打起了鼾。我们几个小孩子悄悄地走过去,用手捏他的鼻子。一开始,捏得太轻,他用手一挥,继续打鼾,后来一个孩子捏住他的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他起来假装愤怒地追,我们就哈哈地跑。李钧祥好下棋,象棋、围棋都下得不错,家里常有棋友。我就是看他下棋学会的围棋。

其次,寿梅、寿康和寿娟都好弹唱弹词,也有一些朋友。有时晚饭后,三弦、琵琶弹起,唱起一只又一只弹词开篇,煞是热闹。有时,也让我们小孩唱,他们伴奏,我们也大大咧咧地唱。每次开唱,总是引得街上路过人们围住门面观看热闹。后来,陆寿康去了安庆,做了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的琵琶师,并帮助严凤英在苏州找到了从小失散的亲妹妹。陆寿娟则成了专业的评弹演员。

解放前,苏州是所谓消费城市,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解放后,政府的政策是优先发展重工业,要的是发展生产,对于苏州这样的城市很少投资,因而50年代初、中期苏州是非常不景气的。但是人总要吃饭。于是李钧祥来到苏州第八初级中学(即景范中学,就在景德路往北的第一条巷,范庄前,范文正公(范仲淹)义庄旧址,景范者,景仰范文正公也),担任数学教师。

1956年,粮食实行了统购统销,接着,市民的粮食供应开始定量。李钧祥是举重运动员,饭量当然大。可是他的职务是中学数学教师,按照规定,他的粮食定量每月只有28斤。实际上,按照他当时的生活水平,肉食不多,每月至少也要吃50-60斤粮食。在1957年政府号召提意见时,直率的他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当时他也算得是个苏州市里的知名人士。于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理所当然”的戴在了他的头上。当了右派,他被下放到农场去劳动。据说李钧祥劳动很好,一个人顶几个人。从农场他回来后,每天仍然练习举重。可是,毕竟荒废了很长时间,成绩总是恢复不了。

我还是天天去看他练习,什么问题都向他请教,也给他重复从少年报上看来的各种事情。那时节,正开始大跃进,记得有一次,我告诉他(好像)广西什么地方中稻亩产13万斤。他让我算一算,这些稻谷铺在一亩地上有多厚。我正好刚上初中,脑筋还灵,很快算了出来。按照每升稻谷重1斤半计,这些稻谷铺在一亩地上大约有13cm厚。当我告诉他计算结果时,他笑了笑,我也笑了。我知道了凡事都要自己动脑筋,不能听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管是听谁说的。

那几年,正值“困难时期”,李钧祥把他家的小天井里的砖起掉一些,弄了一小块地,种南瓜。他给地上大粪,使土壤肥力大增,又让南瓜藤往房上爬。南瓜真长得很好,我也天天去看,经常去量,有时瓜藤的一个头一天能长六七寸之多。结果,那很一小块地上每年都能结许多南瓜。

李钧祥天性乐观,经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即使是打成右派去农场劳动,每次回家,见到我父母,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几乎没有见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发火倒是有的,不过很少。有一次,他正在练习举重,可是老是不能恢复过去的成绩。门口折扇厂门市部(1959年,上面硬征了424446号三个门面,让折扇厂办门市部,实行所谓“工艺一条街”计划)里,来了一个无理取闹者,吵吵了很长时间。正在里面小天井里练习的李钧祥被吵得忍无可忍了,冲出来把那家伙大声训斥一通,那家伙看到李钧祥那身湿透了的肌肉,吓得溜溜的跑了。李钧祥回去,大喝一声,把许多天没有能举起了的重量一挺而起。

文化大革命中,中学教师往往是学生们最早冲击的对象,何况李钧祥是一个右派分子。但是由于李钧祥平时对学生态度和善(他对所有人都和善),又属于“死老虎”之列,大概他那身肌肉也使小红卫兵们望而生畏,更兼有不少学生要跟他学习体育,所以倒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他也乐得在家逍遥,做饭、下棋。

80年代,李钧祥得了胰腺癌,不久逝世。

钧祥阿哥是我少年时最崇拜的好人,我永远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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