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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粉丝”对于心仪作家,常有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渴望尽可能多地看到他/她的文章;但另一方面,如果在阅读时偶遇一些不愿看到的篇章,又希望它们千万别流传于世,以免损害偶像的形象。
人总会受限于特定的时代,且人的思想时常处于变化之中,因此,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的所写所述都能不加选择、毫无保留地示人?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说过,几十年间,每篇文章都可读,每则日记都无愧,这样的人太少了。绝大部分人,经不起“全集”的折腾。他自己的编书生涯中,就经历过这样的纠结。他与钱理群教授在编《王瑶全集》时,曾对“检讨要不要入集”这一问题产生分歧。在1950年代以后的历次政治活动中,老教授们被迫写了无数检讨,王瑶先生也未能幸免。钱先生的意见是,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必须保留这些检讨。而陈先生不主张将其编入文集,因为“我们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如果由王先生做主,他决不会将这些屈辱的记忆收入自家文集”,他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交中国现代文学馆保存。不过最终,仍是钱老的意见占了上风。
其实,很多事情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是否出版那些有争议的文章,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可算是一典型公案。《小团圆》面世以来,顶了极大的压力,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张爱玲在写给她的遗产赠与者宋淇夫妇的信中注明:“《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因此,这本书的出版被众多“张迷”认为是对张爱玲遗嘱的背叛。大家凭常识就能判断,作者肯定不愿意公开出版这本过于“坦率”、且涉及到太多贴身人事的小说。
然而,无论是张爱玲的遗产继承人、宋淇之子宋以郎;还是张爱玲研究专家以及一些作家,都认为出版这本书才是对作者更大的尊重。原因之一,文人的“自我否认”、“自我怀疑”是常态,卡夫卡不是也要求销毁自己所有手稿吗?幸亏他的朋友没有照办。更何况,张在有些信件中又有些迟疑,并不是确定要销毁。原因之二,此书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正是为“张迷”着想,这本书才应该尽快公之于世。目前很多张爱玲传记,都取材自胡兰成《今生今世》中涉及她的部分。然而张爱玲在书中所占的篇幅并不比其他几名女子多——胡写的是“群芳谱”,而不是她一个人的传奇。因此,如果《小团圆》面世,现今与张爱玲相关的研究与作品都将有所改观。用书评人黎戈的话说,“《小团圆》活脱脱是打了《今生今世》一记耳光”。
我也更认同出版而不是尘封。一来,我们无法用普通人的心理去揣度艺术家的心理,在有些情况下,这种“将心比心”并无助于我们准确地理解他们。文人们大都经历过一些动荡与凄凉,但是他们并非不乐意接受这些新鲜的素材来源。就像张爱玲在战乱流离之中到乡下去找胡兰成,彼时胡已与另外的女人同居。而张在日记中还细腻描摹了沿路场景(这些描写,后来成功地应用在了她的小说中,让读者惊呼“从没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她也能写得这么传神”)、农村老太太与算命先生的家常话、胡与新欢之间的默契、那女人的外貌与气质……当积累素材与写作都已成为她生命的意义所在时,你会觉得,欣赏、理解那些由痛苦而转化来的美,而不是同情乃至隐藏那些痛苦,才是对作家最大的尊重。
另一方面,一件作品被创作出来后,终究会与母体断掉联系,而逐渐与社会发生关系,每一刻都不同于前一刻的它,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它已经历无数次死亡与新生。到后来,它不仅不受作者控制,甚至还能反过来控制作者。这里有一种类似命运的东西。我想起钱理群教授的《周作人传》中有这样一条考证:“据周作人日记,1937年5月24日晨,1940年10月6日周作人都梦见乾荣子”,谁会想到自己的日记会享受这样的待遇,连“几月几日梦到谁”都被人掘地三尺地考证?这些文字成为史料,被后人挑拣、掂量、揉搓,然后如女娲造人一般,又造出一个新的“原作者”形象。
(发表于9月28日《科技日报》副刊 ,有修改http://digitalpaper.stdaily.com/http_www.kjrb.com/kjrb/html/2013-09/28/content_226416.htm?di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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