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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霍松林给姚奠中的一次题跋
薛国喜(2023-09-01)
为方便小囡上学,我们换了一所住处。晚上我在书房整理书,翻到一本《姚奠中书千字文》,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我摩挲着书页,不由地让想起了一段美好的往事。
2013年10月14日下午,我接到了姚奠中先生的女婿张志毅先生的电话。他问我最近忙不忙,若是不忙的话,就来家里一趟。放下电话,我驱车来到了山西大学专家楼姚奠中先生府上。101岁的姚奠中先生微笑着从西边的卧室走了出来,我赶紧起身向先生鞠躬问候。先生摆手示意我坐下。先生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忙了些什么,我羞愧地匆匆回答了先生。
我们正说着话,张志毅先生从书房里拿了一卷书法作品过来了:“国喜,这是姚先生最近写的字,写的是《千字文》,大约有十四五米长。你展开欣赏一下。”我激动地惊呼道:“啊,姚老101岁了,还能写这么长篇的书法作品,这可真是书法史上的奇迹啊!”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姚老书写的手卷,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慢慢展开,浓浓的墨香氤氲而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我默读着,观察着姚老的用笔用墨、提笔按笔,体会着字的疏密大小、浓浓淡淡。恍然看见姚老写完《千字文》后,站直了身子,向窗外远望,如一棵千年的梅树。“现在年纪大了,写得没那么得心应手了。这是我分几次写的,一天写那么一段。”姚老坐在沙发上说,“我很小就开始诵读《千字文》,还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忘性大,背不全了。”姚老兴致很高,给我讲起了《千字文》:“《千字文》是萧梁周兴嗣所作,四字一句,对仗工整,内容保罗天文地理人文等,由一千个汉字组成,而无重文……”先生细细地讲着,我静静地听着,阳光穿过窗户,跳进客厅,是那么明亮。
“您老101岁高龄书写《千字文》本身就是个奇迹,又书写得这么完美,这是生命与艺术的结合,天人合一,也是您老留下的艺术瑰宝。”我说。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先生微笑着摇摇头。
为了不让先生劳累,我们请先生回卧室休息。
“这么好的手卷,应该请当今的学人在后面题写一些跋记。”我跟姚力芸校长和张志毅先生说。“正有此意,所以就把你叫来,一起商量一下该请哪些先生题跋。”
“上海的周退密先生,香港的饶宗颐先生,陕西的霍松林先生,北京的冯其庸先生……”我想了一下,说出了这几位先生名字,也得到了姚力芸老师的认可,随后题跋工作也就开始了。
霍松林先生陕西师范大学的教授,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诗词大家。他的书法虽为余事,但信手挥洒,摇曳烂漫多姿,意蕴悠长。编写的《文艺学概论》是我读大学时的教材。我读书时就拜访过先生,前不久也刚看望过。我决定这个周六再去西安拜访霍先生。
霍老已是93岁高龄了,居住在环境优美的陕师大专家楼。我刚走进先生的书房,先生一眼就认出了我,用浓浓的陕西话问:“太原的小薛你来了,赶紧坐下吧。”
“总是叨扰您老,很过意不去。”我赶忙说。
“不要紧,你这个年轻人有文化情怀。”霍老爽朗地说。
“山西大学的姚奠中先生,前不久书写了一个15米长的《千字文》书法长卷,请您老看看,提提意见。”我说。
霍老点点头:“那好得很嘛!姚先生今年多大岁数了?”
“101岁了。”
“哦……姚先生真是了不起,都101岁了。”霍老深思了一会说,“姚先生是名教授,章太炎的研究生,学问好得很!我的夫人算是姚先生的学生,听过他的课。你把姚先生写的长卷展开,我看看。”霍先生让我靠近他。我赶紧走到先生的身旁,在先生的书桌上把姚老书写的《千字文》手卷复印件缓缓展开。
“好,好得很!姚先生写得好!”霍老边欣赏边赞叹道。
“您老写几句话,作为题跋留个纪念如何?”我轻声问先生。
“可以,我写。”先生爽快地回答我。“你帮我去东边的卧室拿一张宣纸,把它裁成对开的形式,我一会儿就给你写,你拿回去交给姚先生,让他看看我现在写的字。”
我遵照先生的吩咐,在客厅的桌子上把宣纸裁好后,回到了先生的书房。铺好纸,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新墨汁,又在笔筒里挑选了一支中楷毛笔,便静静地站着等待先生的书写。不一会儿,霍老摸了一下书桌上的宣纸,挪动了一下椅子,拿起毛笔,顺了一下毛笔头,然后饱蘸浓墨,缓缓写道:
姚老奠中教授雄才博学,其人品、学问、书艺均为当代典范。今观百一高寿所书千字文杰作,高古质朴,韵味幽深,堪称名笔。爰缀数语以志钦佩。
松林于长安时年九十又三
先生写完后,用浓浓的陕西话给我读了一遍,又问我这些字都认得吧,我点了点头。
“我小姚老七八岁,写得没有姚老好,请姚老多批评。”先生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明天下午就送呈姚老。”
第二天下午,我匆匆来到姚老家,将霍先生的题跋呈上。姚老边看边说:“霍先生赞誉过高,我不敢当、不敢当。霍先生的字很有特色,就像唐诗一样浪漫多姿。”姚老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辛苦了,你是位好信使。趁自己还年轻,一定要多读书,多下功夫,多做一些学术研究。”我点头默默记在了心里。
一篇《千字文》,因出自101岁的姚奠中先生手笔而拥有了不朽的力量,而又因93岁霍松林先生的题跋便多了一份风雅。随后,我又邀请了冯其庸先生为姚老题写了精彩的长篇跋文,另文记叙。
霍、姚两位先生都是旧学之人,博学之士。从他们的一言一谈、一举一动里,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相互尊重和谦逊。这些都是我学习的楷模,是一种无声的教育,更是直接的身教,让我终生受益和难忘。
我现在仍记得2013年太原的冬天特别寒冷,雾霾比较严重。12月27日凌晨5点50分,姚先生在家中安然告别人世。四年后的2017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五中午,霍先生吃了几个新年的饺子后便安然离世。
本百岁可期,可最终还是没有抵得过时间。先生辞世后,我曾草草二十八字,寄怀霍老,不足为诗,长歌当哭矣。云:
巍巍雁塔入晴空,
西望长安哭霍公。
盛代诗风谁解得?
唐音阁里失松风。
如今,先生们都已归道山多年,缥缃寥落,不胜感伤,也愈发想念先生们的教诲。我琐碎写下这些记忆,留下一份美好。
夜深了,凉风习习,微雨敲窗,秋天来了。我是很爱这个季节,不因它的收获,不因它的色彩斑斓,唯爱这份凉意,一种让人清醒的凉。
2023年8月23日夜匆匆于润雪楼
补记:霍先生题写跋文和姚老欣赏跋文我都拍了照片,可苦苦找了两个晚上还是没找到,真是遗憾。只好先将文字发出,谨表对两位先生的无限怀念。
8月25日清晨薛国喜又记
姚奠中:秦陇青云士,文章一世雄。盈门桃李艳,高咏接唐风。
霍松林:仲淹遗泽在,奇士出河汾。学入余杭室,文空冀北群。诗风追八代,笔阵扫千军。永忆同游乐,何时酒共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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